“見過掌門師尊了?”他緩緩睜眼,滿是皺紋的面容下,一雙眼炯炯有神,似早已洞察世事。
“嗯,方才已經拜訪過,并正式辭别了。”果然這老頭對莊中大小事務都了然于心。
他捋了捋胡須,“你留的書信,老夫已經看過了。”
“弟子…慚愧…”下意識想要逃避,理智卻覺應坦然面對。
“于你來說,留莊确為更有利的抉擇。”
起初我也這麼想,可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反倒不這麼覺得了。
留莊并非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與張良和解。
“你既是女子,從政絕無可能。從商或從醫,二選其一,方得出路。”老頭是在答複我信中所說的話?
“弟子從未想過從政。”不過,肯定不是出于我是女子身。
他微微點頭,“信中所言,你出身商賈之家,雖則如此,女子從商亦非易事,且能繼承家業者,世間罕見。”
我抿也抿唇,“弟子也從未想過從商。”
所以這麼說,是想勸我跟他繼續學醫?
“數月前,你随我去救的那位姑娘,還有印象否?”
端木蓉?突然提起她作甚?
“嗯,弟子記得。”
“她亦是頗有名氣的醫師,如若你決心從醫,随老夫學或拜她為師,皆可。”
……
先是張良展現包容接納,接着伏念表示不計前嫌,現下荀子為我指明道路,卻令我十分不解了。
孔夫子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雖然我自認并沒有對不起儒家,但在他們的視角定然不是這麼想。那麼,他們是出于什麼待我這般友善?
如果說張良待我友善是因為想争取我的立場,那麼整個小聖賢莊又是出于什麼?
出于對張良的支持?
我并不認為伏念會這麼做。
“如果你另有打算,老夫便不再多言。”
“不是…”
許是見我許久未有應答,荀子的語氣嚴正了些。眼見被誤解我便趕忙否認。
可接下來也不知該如何解釋,直言我隻是不解師長們是出于什麼目的才這般以德報怨?
索性起身拱手揖禮,深躹一躬,“弟子多謝師叔公。”
“我知你心間有諸多困惑。對子房亦存諸多猜疑,”夫子捋了捋胡須,将目光落于棋盤,“但正是子房力排衆議,師長們才允你歸莊。”
聞言心間疑惑非但沒有減少反倒加劇了,每一個詞都帶給我無比大的沖擊。
張良想留我于莊我知道,并且也盤出了其中邏輯。
衆師長不同意我歸裝我亦能理解。
可張良為何要力排衆議,最後又是靠什麼說服大家?
荀子一一拾起被征的子,起身行至門口處,“你和子房,該好好談一談。”
我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和張良還有什麼好談的。
我能主動去問他為什麼這麼做?我是不介意當面質問,可張良就一定會誠實回答?
即便他誠實回答,我也不見得會全然相信。
出竹苑的路上,心間一時思忖着荀子的話,又不時好奇張良去了哪,還思索着該上哪去尋馬夫下山。
思緒混亂間,已行過荷花池畔,腳底鵝卵石的凸起抵着足部的感覺熟悉又陌生。記忙陡然回到那個月夜,他俯身于耳畔的低聲诘問。
腳步不覺加快,而行至鵝卵石道拐彎處的,視野間一道青白身影颀立亭中,滿地的殘荷襯着他身形蕭索。
心下不好預感頓起,不知腳步是該快還是慢。
石亭有兩條道,一條直着向前延伸與拐彎前的鵝卵石道相接。
另一條與我此刻腳下的路垂直。
若我與他同時向着石道走,則會在垂直點相遇。
踟蹰間,腦袋快速運轉,索性大方開口,“張先生,這麼巧?請問…我的馬車在何處?”
待他答了,道謝告辭闊步三連!
卻未料,他未作應答隻是自石道緩緩邁步向我。
該不會是在這專程等我然後領我過去吧?
這麼貼心?
可待他站定于我身前,開口的話隻将我強作的風度瞬間擊散——
“馬夫已回将軍府向扶蘇公子複命。”他聲色淡然,無甚表情。
這絕對是他安排的,否則馬夫怎可能自作主張兀自離去?
一時間隻覺血氣上湧,我深吸口氣,好聲質問,“複何命?”
我沒交待過,他能複什麼命?
“良已安排餐食,渌姑娘可先用膳。”聲色溫潤了些許,可神情依舊。
我擡頭瞵視,無聲質問。
他卻突然面露哂然,“良隻是恐子清錯過餐時,别無用意。”
經他提醒我才發現,此時已過哺食,我平時飯點控制得相當嚴格,現下着實有些餓了。
雖然心間有那麼一思思感激,可等吃過飯再下山,天都黑了。
就在尋思着是不是要先幹飯時,忽覺自己又被他帶跑了。
“謝先生好意,渌是想問先生,我的馬夫未經我令便離莊,為複何命?”
良久無應答,天地間仿佛隻剩我倆四目相視。
以往這種對峙因着身份不磊落向來是以我心虛目光躲閃着收場。
曠藍眸微斂一瞬,接着背過身去,微微側頭向身後,“若子清戌時四刻前未回府,今夜便落宿于莊中。”
戌時二刻?也就是19點半點前。
現下…哺食已過,且天色漸暗,應是17點多了。
等等,我算時間做什麼?這是時間的問題嗎?
待我反應過來時,張良已徑直邁步向前。
我忙追上前去堵他去路,聲色嚴正,“可馬夫已經下山,到時我該怎麼回去?”
他想把我留在莊裡是何用意?!
張良眉心微蹙,卻未言語。
又是這副表情,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
而某人見我一副氣急模樣,愣了一瞬竟哂笑出聲,“莊内還有馬車,屆時我可安排馬夫送子清下山。”
……
原來他是在笑話這個。
我總是這樣,情緒一上頭,腦子就不好用了。莊内那麼多馬車調用一輛不就好了。
見我一陣赧然,某人收起哂笑,“走吧,再不去,飯食該涼了。”
按理說,台階他都給好了,我順勢而下便可。
可心裡到底還是執拗着,為何事事都要聽他安排?為何從不問問我的意見?
索性僵在原地,别過頭去,“我不餓!”
一聲輕笑,他聲色溫朗,“聽聞子清歸莊,丁掌櫃特意親自掌勺,如此這般豈非辜負了丁掌櫃。”
我擡首回望,語氣鄭重,“張先生,我沒說過我要在小聖賢莊吃飯,也沒有說過我要在小聖賢莊落宿。”
清隽面容笑意未減,負于身後的手拂至身前,“此乃待客之道。”
尾音方落我便開口駁斥,“那客人也該有拒絕的權利!”擲地有聲地。
又一是陣四目相望。
我怒目而視,而他一雙曠藍眸澄澈清明。
“所以,子清所不滿的,是良擅自作主?”
我不滿的豈止是你擅自作主,更是你好像給了我拒絕的權利,卻又巧借說辭或略施小計令人無從拒絕。
我不滿的是——
我對你無計可施。
可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張良還能有什麼辦法拗過我!
我調整好情緒,揚起一抹笑意淺淺,挑眉道,“先生既已知曉,渌便告辭了。多謝先生好意,煩請為我安排一輛馬車。”
我就不信了!你還能怎麼阻止我,不給我備車?這般小兒科伎倆也太有失謀聖水準吧?
況且我還可借腳力下山,隻是…若出了什麼意外,你怎麼向扶蘇交待?
“子清當然有拒絕的權利。良隻是想起,子清飲食把控十分嚴格。今日與良誤了時間,便自作主張作此安排。”
他聲色朗潤,笑意溫柔。
即便是為我着想,可不正面答我的話,也得當狼打!
“謝先生好意,渌心領啦~”我擡頭看了看天,“天色已晚,我得趕緊下山了。”
又是一陣四目相對。
他許在想,為與他作對,我竟不惜自損。
而我在想,一頓飯而已,頂多胃不舒服,又不會死掉。
張良似無計可施,斂了斂眸,“那…請吧!良這就帶姑娘去馬房。”
……
嗯?
張良何時這麼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