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輾下來後,距離衆師長不過十餘步,我跟在扶蘇身後側緩緩而行。盡管我低眉垂首恨不得将腦袋埋進地底下,奈何站立着的視野總比跪着的好上一些。餘光中,迎拜的四位師長伏首揖禮,等着扶蘇開口着其免禮起身。
“不知公子大駕,伏念有失遠迎。”待到跟前,伏念開口道,随着話音落微微向前傾身。
餘光中,昔日威嚴有加的一衆師長此刻跪拜于我身前,即便所跪非我,心中亦覺不是滋味。
“是我一時起意,還望伏念先生不覺我唐突才是。”扶蘇話雖客套有加,聲音卻是淡淡的。
“公子言重了,公子駕臨乃小聖賢莊之幸事。”
這般各懷心思的客套場面對于這些大人物想來是司空見慣,卻令我覺着無比難受。想來是,這一下跪了四個大佬在我跟前,焉能不别扭。
像是才發現似的,扶蘇側挪了半步,俯身擡手輕扶了扶一旁的荀子,“荀老先生快快請起,勞您遠迎,扶蘇有愧。”而後起身對衆人道,“各位先生也都起身吧!”
“謝公子體恤。”
卻哪知,待這一衆師長起身後,真正的渾身不自在才真正開始。
荀夫子看我的表情很是嚴厲,那感覺和與他相處日久的那種傲嬌的故作嚴厲太不一樣,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就和看李斯是一樣一樣的。
伏念依舊如他,起身之後目光自然輕瞟而後再也沒落在我身上過,隻是那鐵青的面色很難讓人不懷疑是因為看到我。
顔路的表情倒是溫和如往日,隻是略微透着不解和擔憂,不解自然是沖着我。而那股擔憂卻不知是在擔憂我,還是在擔憂他的三師弟。因為,那目光是朝着張良而去的。
至于張良,則是唯一一個沒有露出驚訝之色的。不僅如此,似是已然知曉站在扶蘇身後側的那人就是我,起身之後那視線宛然一支飛镖命中把心般準确無誤地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對之時,那雙曠藍幽眸躊躇滿志中透着一絲輕蔑,唇角微勾含着一股諷意。眼神一刻也沒從我身上離開過,随着伏念側身迎客入莊,他便跟着側挪身位,視線随着步伐離去。像是刻意傳達挑釁,傳達完畢後目光輕然挪開,笑意斂去,容顔清冷,滿是漠然。
那細微表情像是能隔空牽動深埋于我心間的那根刺一般,一瞬的刺痛令人禁不住呼吸窒了窒。
“公子請!”
伏念話音落了,四位師長此時站成兩排。而我,就在荀子和張良這一側。
默然地跟在扶蘇身後,打他倆跟前走過。那微屈于身前握半拳的手輕拂向身後,衣袂掀起一陣氣流以緻那聲自鼻息間本就微弱的輕蔑哼聲叫人聽得更不真切。
也許是努力着想去确認,抑或是已無暇思索,像是隔離了周遭般,接下來的對話我一句也沒能聽進去。
是從我下車之時發現了我嗎?為何他能知曉在扶蘇身後的人是我?他擡頭瞟過?
那眼神又是何意?那輕哼聲是我聽錯了?
人群淩亂的步伐踩着質地堅硬的石闆,更令人心煩意亂。
伏念領着扶蘇走在隊伍前方,李斯在扶蘇身後側,顔路在最外側幾乎與李斯齊平。我與李斯前後差了半個身位橫向距離約莫兩米,自我身後側傳來的腳步聲聽起來是兩個人的。
無疑便是荀子和張良了。
靠近我這一側的會是誰呢?我想轉過頭去确認,卻沒有這個勇氣。
輕垂着的腦袋讓視野過于局限,以緻當那隻玄色暗紋錦鞋闖入視線之中時,及時地捕捉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真不愧是你,陳渌。”
泠然聲色自頭頂上方傳來,即便刻意壓低亦藏不住那份疏冷。我愣了須臾才反應過來,擡頭看向他的一瞬他已站定于我身側,淡然目視前方。
因着他倏然靠近以及滿含諷意的話而分散了注意,以緻沒有及時留意到隊伍倏地停頓下來,竟又兀自地朝前走了半步。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疏朗聲色自前方傳來,扶蘇擡頭望着大殿門匾上以小篆刻的“德昭殿”三個大字念道。
我一時無措忙又後退了半步,卻是站定于張良身側。
“正是出自于《小雅·鹿鳴》,公子請!”伏念擡手示意道。
“相國大人請。”顔路向李斯示意。
“大人,您請~”
……
身側之人向着我的方向微傾了傾身,明紫封邊廣袖飄然輕垂,探出半截手掌向我示意,聲色清越透着難以言喻的意味。
分明諷刺意味更濃可我卻仿佛感受到那曾覺無比熟悉的調侃之意。這種感覺讓我心下有些惱,卻不知是該惱他,還是該惱自己。
“先生客氣了。”我揚頭沖他淺笑,聲色淡淡,禮貌有餘,善意不足。
而後跟着扶蘇徑直向殿内走去。身後傳來一聲哂笑,輕得宛然鼻息間的悶哼。
但楚南公那劇烈的咳嗽聲倒是足夠真切。
他總有種能把别人,嗯!準确來說是我,對他的愧疚驅趕得絲毫不剩的特别能力。
大人?他擱那諷刺誰呢?
那大人我叫他跪下,他跪還是不跪?
也就看我這種場合不敢造次罷了。
但話說回來,換個私下場合,他叫我大人我還敢命他給我跪下不成?
這麼一想我就更氣惱了。
非是為他這麼個氣人的稱呼,而是自己已然脫離了他的掌控,卻仍要這般承受他制造的情緒壓力。
不過話說回來,他之所以沒有情緒壓力,無非是不知曉我們此行的目的。
亦不知曉我知道多少關于他的小秘密而已,要是他能知曉我知道“黑龍卷宗”和千機密語之間的聯系,他還能這麼氣定神閑地氣我?
嗐!不過是不知者無畏罷了。
算了,不與他計較。
因為接下來落坐的順序讓我更加别扭得慌。
扶蘇入了殿中央的上座,台下左邊是相國李斯,右邊則是伏念。左二為楚南公,對面安排的卻是顔路。這是我才發現,荀夫子已不知去向。可我此時顯然沒有多餘注意力去關注這個。
因為我發現,坐在我對面的,是張良……
我隻得像初識那般,與他對坐之時便垂首低眉眼觀鼻鼻觀心。即使能察覺到來自前方的視線,也隻得裝作若無其事。
在德昭殿寒喧了幾句,忽然間不知怎的,這重點就轉到了我身上。扶蘇一番話說得相當懇切,直說是從相國口中聽說了辯合之事,感之小聖賢莊卧虎藏龍并對我産生了興趣,因而納我作門客。
于是我便硬着頭皮向三位師公陳辭了一番,大緻就是表示我是在回家省親路上遭遇歹人幸得公子相救,後蒙公子賞識得以居事左右,然後再說些客套話諸如什麼感念三位師長的教誨之恩雲雲。
可不是麼,我又沒見過什麼白鳳赤練,也不認識什麼轉魂滅魄,更不會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在我看來他們突然出現還要抓我,這不是歹人是什麼?
隻是說的時候連頭都不敢擡一下。且生怕,主要是怕張良突然冒出一句什麼“子清難道未曾告知公子自己是女兒身?”這種令人窒息的話。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做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我是從辯合之時才以男裝示人的,且是以儒家弟子的身份代表儒家怼了這幫帝國大佬,如若揭穿我是女子的事實,豈不是自找麻煩?
在我說完之後,空氣凝結了半晌伏念才鐵青着一張臉說了些客套話,大意也就是想表達,我能事公子左右不光是我的榮幸也是小聖賢莊的榮耀。
這般客套話自然也是場面需要。雖然三位師公沒有表現出來,但留給荀子的信他們不會不知道吧?此時倒是生出些感激之情了。
接着扶蘇又感念了一番儒家為帝國培養了許多人才之類,以後當要繼續保持成為之天下讀書人之楷模諸如此類的話。
而後才适時切入正題。直言了此行的目的是已失傳的陰陽家秘籍。
我觑了觑對面,三位當家的與其說是面面相觑不如說是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且有些為難之意。
而後伏念開口道:“如公子所見,小聖賢莊近日忙于修繕閣内典籍,許是人多手雜,此卷原本已不慎遺失。”
“如此說來,此行是見不到這傳聞中的神秘典籍了?”
忽然覺着這扶蘇是真腹黑,我已經向他說明過是有抄譯本的,這般明知故問是想考驗儒家?可他們也不是吃素的呀,這般突然襲擊定然說明帝國是掌握了什麼相關情報嘛!尤其是還帶了我這麼個……
呃~我不能這麼形容我自己。
“确如公子所言。”
可是,不是有抄譯本嗎?怎麼兩方都不提這檔事?
“是不慎遺失,還是為人所盜,伏念先生可有推據?”
“修繕事宜由在下全權負責,公子有何疑問,良可一一為公子解答。”不想此時張良卻開口了。
不知為何,我心間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細細尋究卻不知這預感來自于何。想來是,隻要他開口我便覺不自在吧。許是相處倆月留下的後遺症!
“聽聞張良先生心思慎密心細如發,緣何會不慎遺失此等重要典籍?”
“是子房大意疏忽,原本已為人所盜。幸得失盜前已抄譯篆書版本,公子若想了解此卷所書内容,良可命人往閣中取來。”
那股不好的預感又加重了幾分。
“如此……倒也不必。”
愣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扶蘇八成是想自己去閣中查看。
果不其然,扶蘇沉吟了須臾方道,“勞煩諸位親自陪我去一趟藏書閣。”
起身之時,我感覺到來自前方的視線。
秋日的氣候最是多變,離莊前來這書閣的那日還是晴空朗照,今日卻是這般陰沉晦暝。恐有降雨,因而閣頂的窗緊閉,更顯得閣内光線昏暗。
扶蘇盤膝坐于閣中央的台上,一手握着竹簡,竹簡上部輕靠桌沿,另隻手褰起竹簡的一端。隻見他時而雙眸微斂,時而眉宇輕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