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斜,将方亭的投影拉得狹長,我側頭看向亭中百無聊賴的影子。光将人的輪廓勾勒,投下一道陰影,漆黑一片,混沌一片。
如同此刻我的大腦。
我趴在石桌上,無力再擺弄手中的簡牍,隻呆呆地盯着簡牍上的字,想起昨天還腦補着那人被我戲谑會是何種模樣,聯想此刻自己的立場,忽覺自己是不是有些得意忘形。
嗤笑一聲,我收攏了雙臂,将臉埋進去,一股溫熱從緊閉的眼中溢出,将衣袖微微沁濕。
午後似乎總是那樣漫長,一陣清風夾着淡淡荷香拂過,掃除些許郁氣,那一瞬我又多麼希望,時光就此定格。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狐狸良許是因着爽約而心懷愧疚,又或許是為了謝我今日出手解圍,更或許二者都有,于是這次換了個更加高檔的館子——
海月小築。
如同往常一樣對坐,案上擺滿了珍馐美味,中間的一盤則是海月小築的招牌名菜——魚翅烹熊掌。
我看着琳琅滿目的美味佳肴,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張良望着我呆愣的表情,微微勾唇一笑,攬袖執起一旁的白玉酒壺為我斟了酒。
“這是齊魯特有的即墨清釀,入口甘甜,回味綿長。”
啊咧?這位先生上次可是說過,莊中弟子不許飲酒呢?
雙标!
不過,張良突然這麼熱情款待,甚至不惜違反莊規,又是魚翅熊掌又是美酒佳釀,想必心中對我今日解圍一事萬分感激,我豈能辜負?那也太不識擡舉了。
欣然接受欣然接受。
彎眸一笑,“三師公客氣了。”
張良将自己的酒杯斟滿後,一手攬袖,一手執杯,身姿微傾,“今日之事多虧了子清,良感激不盡。”
語罷,某人闊袖掩面,微仰頭一飲而盡。
我愣了愣,“三師公哪裡話,弟子應該做的。”
張良橫手将酒杯懸空傾倒,側頭微笑示意。
我忙端起酒杯,頓了頓,依樣效仿。卻不料喝得有些急,酒氣上沖嗆了喉。
放下酒杯輕咳了咳嗓。回過神來,發現張良在給我添酒。
這…古人喝酒都不吃菜的嗎?
張良斟完酒後,邊執箸為我布菜,邊淺笑溫言,“子清随意就好。”
我看着碗碟中泛着晶瑩油光的熊掌,心下腹诽,我去你怎麼不早說!看你幹了我哪能不幹?搞半天我随意就好?
“謝三師公。”我忙攬袖執起筷箸夾起一塊熊掌,隻想快些壓一壓酒氣。
“往後,你我私下,不必師徒相稱。”張良一邊說着,一邊繼續為我布菜。
……
魚翅剛到嘴邊,被張良一句不必師徒相稱給驚得忘了塞入口。
這是什麼情況?不以師徒相稱那該以什麼稱?
将魚翅放回碗碟中,“三師……”
卻不想甫一擡頭,望見那雙曠藍幽眸正灼灼如炬地看着我,欲脫口的話梗在喉間。
張良勾唇一笑,微微颔首,“叫我子房就好。”
什麼鬼???
“可是……”我們是師徒關系诶?
“關于良與墨家之間的謀劃,想必子清已知曉一二。”
我心下一驚,張良這是要攤牌還是試探?
“……我……”
我兩度幫他坑荀夫子,一次為醫治端木蓉,一次為抄譯千機密語,還幫天明應付那幾個校園惡霸。自是知曉他與墨家之間确實有些聯系。
許是見我滿眼疑慮,張良笑意加深,“子清幾次明裡暗裡出手相處,良便想與你以友相待。”
語罷,張良執起湯勺盛了兩顆肉丸放到我的碗碟中。然後……
放下湯匙,執了酒杯,“為表誠意,良先幹為敬。”
然後他又幹了。
張良敬酒我哪能不幹,于是我又跟着幹了。
看着碗碟中滿滿當當堆成小山的菜,有熊掌海鮮,有青菜山菌卻偏偏沒有魚翅。
滿腔酒氣上沖,澀辣感熏得我眼睛發酸,忙夾起最上方的熊掌肉塞入口中。口感香甜軟膩,味道層次豐富,熊皮彈牙有嚼勁,肉質鮮嫩入口即化。
果真是人間不可多得的美味。
壓下酒氣後,想着張良都敬了我兩杯了,我不回敬有些失禮。
正欲擡手取酒壺,卻被他搶了先,擡眸看向他,四目相接時,他微微一笑,“我為主你為客,我來便好。”
斟滿之後,我忙舉起酒杯,端身直立,身形微傾,“…渌敬子房……先生一杯。”
原諒我,還是有些不習慣。
三杯酒下肚,喉頭隻剩酒氣的苦澀感,我忙執箸夾起碗碟中的菜往嘴裡塞。
“慢些吃。”張良溫聲道,而後為我盛了一碗鮮魚湯。
我忙捧起小碗,以大拇指管住湯匙,籲氣吹了兩下便就着碗沿傾倒下肚。完全顧不得形象。
酒氣壓下之後舒服了許多。
放下碗後,才發現張良正一手端着湯碗,一手捏着湯匙輕攪,眸帶淺笑地看着我。忽覺有些赧然,便垂首拿起絹帛拭了拭唇。
一陣靜谧,隻聽得桌案那頭傳來的,湯匙碰擊瓷碗的清脆聲響。
我開始有些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