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嗤笑說他年歲輕,不足為懼,她時而橫眉冷豎,時而跳腳争論:‘你懂什麼!’
沈執琅在台上聽得一清二楚,對手也敗得一塌糊塗。
他自覺不是個常常沖動行事的人,但那日,還是金丹境的他站在台上,隔着人聲鼎沸,望着那張因他一舉奪魁而神采熠熠的笑顔,看她振奮喝彩,得意地沖旁人挑眉,忽然覺得擂台賽的場次設置有些少,再比十場也不是不可以。
而後下了台,二人約定,以後每一個師妹喜歡的獎品,他都會站上擂台,赢給她。
連這件事,也不願許給他做了麼?
記憶中那張面容與眼前面色蒼白、烏發衣裙盡濕的少女重疊。
沈執琅的思緒頓時回轉,骨釘從她腳腕骨旁抽出,他垂眼,克制着芥子袋内狂郁躁動的望斷劍,和自己那顆想拔劍的心。
*
簪花節後,逢魔火現于西南,引發仙門軒然大波。
沈執琅臨行前來到師尊的小閣。
小院綠窗陰影下,對着窗外的紫藤架,師尊阖上眼,輕聲說:“這一天終究還是要來了。”
燕廣雲對自己的大弟子道:“及至你此次查探回來,我會盡力讓存兒安然離開,其餘的,終究要輪到她自己走了。”
沈執琅回他:“好,弟子會陪着她。”
不出意外的答複。
他這個弟子自小随他學劍,很早便因緣覺醒悟道。望斷劍是他從沈家承襲而來,所走劍道卻與家訓背道而馳。
沈執琅的劍道為‘守’。
望斷劍是兇戾之劍,性喜征伐,與身負劍骨者一合,恰如為虎傅翼,易生漂橹暴行。
到了他手中,滅殺之氣依舊對準外敵,橫行的暴虐卻被硬生生壓下,成了斂時無聲、落斬恣睢的舍光劍意。
燕廣雲深知,他的道看似坦蕩,實則他想守的,自始至終隻一人。
他握緊輪椅的把手,苦口婆心道:“阿琅,這是屬于我的、存兒的因果,你何苦強加于身?
這些年你做得已經夠多了,此時抽身,還有回轉餘地。”
青年溫和又堅定的話語從身後傳入老者耳中:
“執劍以來,我心始終如一,這便是我做出的抉擇。”
“師尊,多年教導,如父如兄,言之過淺,此恩此仇,我一并背負。”
“弟子拜别。”
此去不知前路有何險境,本應安然存于魔域的逢魔火突然現世,背後蠢蠢欲動者不知凡幾。
或許,那時的師徒二人都有預感,留給他們的安穩時日已寥寥無幾了。
也正是這樣,燕廣雲受了他的跪行禮。
修士一生隻在修行依始拜師時才會行叩首禮,燕廣雲低頭看着地上屬于大弟子的團影,姿态标準的禮數,青松般的氣度。
他喟歎一聲,沒有回頭,擺了手示意他離開。
院裡的紫藤映在他日漸渾濁的眼中,一時識海内回想起許多往事,隻覺自己像一潭腐舊幹枯的古井,昨日種種,皆是浮光掠影。
燕廣雲輕聲自語:“執念太深,怕遭反噬啊。”
*
縱然沈執琅手握千裡符,一切也終究來得太快。
他甚至還未尋到逢魔火傳言源頭,便感知芙蓉鈴異動。
瞬息千裡,仍覺不夠。
十二鐘聲已響,仍不見她蹤影。
從未有過的懼意襲來,師妹的傳訊玉牌氣息斷了。
雲簡最後一次見到自己的多年友人,還是那張溫俊的臉,卻不知是不是殺了太多人,容色現出一抹見煞的俏。
沈執琅衣袍上的血厚得能擰出水來,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
他使力将劍柄一轉,望斷劍上的血便在地面灑成一線。
黑衣符修規勸的話就停在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往日溫和悠遠的劍修如今這般,沖擊力太大,令他恍惚。
雲簡忽地想起刀堂大比那日,沙塵披身,沈執琅于衆目睽睽下殺柴聞之,在自己面前沒有一絲隐瞞猶豫之意。
事畢後他望着面前一身如蘭劍氣的友人,不禁低歎:“一旦涉及到你師妹之事,你的處理方式和瘋了也沒什麼兩樣。”
于是眼前這一切,好似對于沈首席來說,竟能算作理所應當、合情合理。
思緒回轉,雲簡想起自己的來意,取出自己的一枚珍藏符箓。
符是金符,隐隐閃着青光,他雙手奉訣,燃了犀照符,青煙袅起,指向一方。
“持戒堂内所有能追蹤謝薦衣的簽筒,都已被我和雲逸銷毀。”
他持續将自身修為注入符紙,替沈執琅指明謝薦衣的方向。
“犀照起,除了我手中符,短時間内無人能追蹤到她。”
雲簡不忍多看他唯一的友人,将符紙遞到他手中:“我幫你拖住幾刻,你尋到她,速速離宗罷。”
“謝師妹自小由你看着長大,其中也有我幾分,你們二人危急之時,哪怕我掌管戒律,以身為則,也無法袖手旁觀。”
“你不必為我們如此。”沈執琅道。
“我也是人,我也會犯戒。”
遞出符箓的手懸在二人之間,紋絲不動。
“多謝。”白衣劍修接過了青符,端正地低頭行禮,露出背上深染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