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人開始隔着人群稱贊她,“謝師妹,表現不錯,輸也輸得有骨氣哈!”
雲逸側過頭看她肩膀上的傷,“我陪你去靈芝閣看看。”
她沖雲逸搖搖頭示意無礙,這點傷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她體質好,比一般人痊愈得快。
不過,一場必輸的仗麼?
她耳中聽着劍閣弟子興奮的交談聲,低頭望向手中仍嗡鳴不休的刀。
刀早已入鞘,鞘身很古樸,沒有任何紋路,和刀身一樣外表平平無奇,此刻卻在她手中長鳴不止。
她知道,這兩柄刀頗有些傲氣,此刻不知是為輸給稚水劍這樣的對手而鳴,還是為有她這樣的主人?
她在人群鼎沸中握緊刀柄,瞥向榜上寫着她名那欄刷出一個紅彤彤的‘敗’字。
練刀半年來,今日第一次覺得與刀心意相通。
那鳴的是心緒不平,是心有不甘。
如同她心中幽幽燃燒的暗火。
*
雲逸比試完後,謝薦衣被他硬扭着去了靈芝閣包紮。
見周醫師小心地撕下她與皮肉鮮血混粘在一起的碎衣,他不忍道:
“也就是沈師兄不在,倘若讓他見到你這樣,肯定心疼死了!”
謝薦衣忍着痛朝他苦笑,“可别,畢竟是我技不如人。”
雲逸瞪她兩眼,“行吧,反正我不說他也會知道。”
日光偏西,謝薦衣謝絕了雲逸同吃晚飯的邀約,換了身雪青色的常服,從見霧峰一路禦風到了刀堂。
日暮時分,刀堂内靜得落針可聞,青石地面被刷洗得分塵不染。
她明明才練刀半年,映着西斜的餘晖,這裡竟帶給她一種熟悉的溫情感。
她從練功台走過,拾階而上,經過日晷,腳上的登雲履每走一步都踏出悶響,回蕩在空曠的四周。
直到鞋的翹頭輕輕磕上刀堂門檻,她停在了堂外。
誠言,半年的相處來,她不怎麼喜愛李允這位長老。
他為人古闆嚴苛,過于重視刀法的基本功,在劍閣弟子都已學會各式繁雜華麗的劍法,能飛花落葉時,他們仍花大量的時間重複紮馬步、打樁、弓步撩刀。
又在練刀一事上眼裡容不得半點沙,謝薦衣沒少因為态度懶散而被罰。
況且,謝薦衣本就不愛使刀,走來的一路上,她破罐破摔地心想,輸就輸了吧。
可黃昏裡,她伫立在堂前,看光影把刀堂内的一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兩邊,李允站在光亮中不知疲倦地揮刀。
那頭白發依然迎風不亂,刀法自在疏闊,快意天涯。
刀意與人心相知相通,就像是最親密無間的知交。
讓她如見師尊揮劍,那是頂尖修道之人才有的人道合一之态,令她觀之如癡如醉,幾乎移不開眼。
那一刻,她發覺手中掂着的刀有千斤重。
沉甸甸的,墜得她喘不過氣。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刀修。
她甚至沒有好好擦過刀,沒有在陽光下細細看過刀身,用鹿皮愛惜地擦拭殘塵,塗上貴重的刀油。
練刀能偷懶時,她絕不盡力。出晨功太早,她睡不醒,師兄師姐們都見怪不怪了。
李允也不喜歡她這個弟子,罰起她來毫不留情。
哪怕她揮刀數十次就能悟出同門百來次也悟不到的效果,他也從未對她展露過笑顔。
謝薦衣沒有出聲,目視良久,然後轉身離開了刀堂正門。
她進了側堂,從守堂的師兄手裡花十顆金珠買了最好的護養刀的工具匣。
回到巨型日晷處,一屁股坐在日晷下的陰影裡,把兩柄刀并排放在眼前地面。
她和刀都藏在了日晷裡,地面上還是隻能見圓形的日晷和晷針的影子。
伸手啟匣,她用其中的棕毛鹿皮輕輕地擦了遍刀身,原來她的刀身這麼窄薄,直挺挺的,卻很鋒銳。
以掌心靈力附于其上,能聽到輕微的刀吟,如琴弦停歇後的顫音。
又用刀油塗抹了刀身,再取出棉紗,來回擦拭刀祛除刃面的雜質。
她低頭捧着兩柄淨潔的刀翻來覆去地看,有一雙皂靴出現在她眼前。
李允不知何時收了刀,正汗津津地站在她面前看她擦刀。
“打輸了?”李允仍舊繃着臉問,謝薦衣點點頭,再不言語。
李允的神情沒有因她的失敗有任何波動,轉而看向日晷,“我接手刀堂那年,安置了這架日晷。
我是從凡間被擢選來的,在修道前,我是武堂裡的刀客。”
謝薦衣的手頓住了,她怎麼也沒想到李允從前竟真是她在話本子裡最欣賞的俠客!
她瞪大雙眼問:“那您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嗎?”
“行俠仗義算不上,不過年輕氣盛之時确實有過劫富濟貧的往事。”他風吹刀刻的臉上閃現了一絲懷念,讓他嚴厲的面具皲裂了。
“那時候,我愛使刀,從第一次見到刀開始就癡迷住了,隻想着鑽研刀法。”
現在也一樣,謝薦衣默默腹诽着。
“不過,我學刀的天賦一般。尤其是跟真正的天縱英才放在一起,”李允的目光變得空泛起來,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
“入宗門時,我年紀已頗長,終身不能有坦蕩順利的道途。”
“同時期入刀堂的幾位同門裡,我是最不起眼的,但無人瞧不起我,反而處處關照。幾百年前,修真界正動蕩,災禍頻出,妖魔猖獗。
其他幾位刀法更好的同門,陸陸續續都死在除魔的路上了,隻有我苟活至今。”
“有時我會想,他們若在便好,刀堂會更發揚光大,長老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來做,我隻需要能一如既往地揮刀就好。”
他的目光從日晷轉向謝薦衣,她才發現他眼周圍的紋路這麼深,“像你這樣的弟子,也一定更喜歡他們的刀法。”
沒有天賦,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也能堅持如此之久嗎?憑借的究竟是什麼呢?
謝薦衣從未想過李允會說這麼長幾段話,還是說與她聽,一時心緒有些複雜。
金烏再移幾寸,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似乎佝偻了幾分,和日晷融在一起,那日晷像是他的象征般。
“謝薦衣,天道并不會鐘愛每一個修士,在修道一事上,更是遑論平等二字。
我才疏學淺,隻能領你們走很短的一段路,山高路遠,須得由你們自己闖。”
他的聲音輕得似喟歎:
“而天道賜予的,如若不珍惜,遲早會有被收回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