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聞之将手下的這個‘笃’字寫完才擡首,“許久未碰琴,技藝早已生疏了,彈給謝師妹聽怕也隻是聽個笑話。”
謝薦衣聞言,視線從琴身轉到他握筆的指間。
未将他的出言婉拒放在心上,謝薦衣繼續于屋中書架邊閑轉幾圈,直到杖擊的悶痛有所緩解。
她朝柴聞之揮揮手,禦風回聽語閣練心法了。
*
秋入見霧峰,空廊紅葉,水與樹皆靜谧不喧。
有隻木制小鳥沿着連廊一路飛進謝薦衣小屋的窗裡。
它靈巧地避開窗台上她拉着雲逸雁桃三人喝了一周杏子酒,才集齊的整套形色各異的俠客擺件。
飛進床幔,熟練地敲擊楠木床柱,發出笃笃的聲響。
躺在垂幔内的人青絲散開垂落如瀑,左腿翹起搭在被褥上。
聽得這聲,撈起身下的被角蓋住頭頂,玉床源源不斷地傳來絲絲涼意。
小鳥對此見怪不怪,清清喉嚨,發出雲逸的聲音:“謝薦衣!快起床!今日刀堂劍閣小試,你不會又想遲到吧?”
機關鳥拍打翅膀飛舞在她周圍,魔音貫耳,一會是左耳,一會是右耳。
謝薦衣閉着眼長出一口氣,從榻間鯉魚打挺般一躍而起,飛起一腳精準地将木頭小鳥踢至窗外。
聽到吧嗒一聲,哀嚎一嗓,恍覺世界安靜了。
“你送的機關鳥就像是時刻提醒我又要挨罰了。”
晨光初起,謝薦衣與雲逸一同擠在抽簽的人群中,日光把她的額頭曬得暖洋洋的。
聽他回道:“這可是我千辛萬苦從師兄那裡求來的,勸你懂得感恩。”
等謝薦衣站在鹿台一端,任風絲拂動臉頰旁的碎發時,她真的開始有些感謝雲逸送的小鳥,讓她早起練了兩遍刀法。
因為比試台對面站着的,赫然是手持稚水劍的文群玉。
稚水劍聲名遠揚,她也遠遠得見過文群玉出劍,其中甚至有幾次是朝她而出,可如此近距離地作為對手接觸還是頭一遭。
眼前的劍劍身通體淨白,萦繞着冰霜般的靈氣,劍柄以細碎的靈石嵌出一朵寒意彌漫的雪蓮。
被文群玉賽雪般的指尖握住,看起來出奇的貌美和諧。
文群玉嫣然一笑,似在衆目睽睽下感歎她的運氣,“謝同門,你擇道才半年,我不欲占人便宜,既抽中了我會讓你三分。”
對面女修桃瓣似的大眼睛微翹着,璀璨明亮,臉頰微潤,很有靈韻,抿唇不答,取出雙刀來,隻道:“開始吧。”
既是刀堂對劍閣的小考,比試中規定隻可用道法,在刀法與劍法中二擇一,謝薦衣擅長的心法被明令禁用。
此次參與小考的修者除了剛擇道半年的衆人外,還有三年前擇道的那批弟子。
為示公平,銅鑄青獸口中幾乎不會匹配到實力懸殊的對手。
年年比試,年年刀堂被劍閣壓着打。
刀堂一向少有親傳弟子擇道,此次來了天靈根的謝薦衣,師兄師姐們心内皆想至少可扳回幾分臉面。
誰曾想青獸吐出一粒紅丸,讓她對上了劍閣的天驕文群玉。
擊鼓報時,比試開場。
謝薦衣習刀半年,手中刀法與嬌憨的相貌完全不符,大開大合,力重千鈞。
乍看下與李允走得都是剛猛的路數,但熟悉她刀法、與她交過手的同門們卻知,若因此便放松警惕,可是犯下大錯了。
文群玉持劍與之交手幾回合,暗自訝于她揮刀的力道,對招時便持續不斷注入靈力至劍身,讓稚水劍生出的劍氣愈發皎亮得刺目。
再過上幾招,她靜下心來仔細觀察,心下便有了把握,謝薦衣刀法太過粗暴,容易在揮刀中露出破綻。
水珠般的劍氣在她四周聚成一片,稚水劍蓄勢待發,她的劍法正是以柔克剛,要怪就怪謝薦衣倒黴吧。
時機到來,絞柔的劍法水蛇般一一避讓開謝薦衣的刀勢,直刺向她的心口!
劍已至她胸膛半寸間,文群玉忽感不對,可劍勢已覆水難收。
她眼睜睜看着謝薦衣突然矮身讓過此招,手中兩把刀迅速刀尾相接,在機闊聲響動下,拼成一把窄薄的直刀。
她單手握住兩刀中間的刀柄,将刀轉得行雲流水,所有厚重化為輕盈。
刀法倏然靈巧地如同貓兒踮腳走蛛絲,身形如柳,驚險幾息内把她的劍招全拆亂了。
竟以快克柔,出乎意料化解了她的拿手劍法!
“好!!”衆人屏息觀看這台上柳暗花明的轉變,此刻突然逆勢,底下傳來刀堂弟子們的陣陣喝彩。
謝薦衣在台面上,不知為何識海中一直警醒般閃過李允堂内的指點:
劈刀時後肘不起,凝聚靈力時刀筋要正,鎖緊腰跨,注意聽刀落下的聲音。
她平日裡活潑頑笑,做什麼都沒個長性,可一旦打起架來,卻看着比誰都認真投入。
二人在台上你來我往,令所有看熱鬧的劍閣弟子紛紛端正目光,歇了聲。
“厲害吧。”雲逸得意洋洋地跟幾位劍閣同門炫耀起他好友的實力,頗得幾聲贊同。
文群玉的實力,他們多少領教過,半年能與她過招到眼下這個程度,刀堂的謝薦衣将來絕不是名不見經傳之輩。
可是在台上的謝薦衣對敵時長越久,越能感到她與對手的差距。
她清楚,文群玉的劍并沒有發揮出所有實力,許是她比試前的承諾,也或是她認為如今的謝薦衣不值得她使出全力。
原因不得而知,但謝薦衣卻已全力以赴,半分不敢松懈,且有些後勁不足、力不從心了。
鼓聲再響過一次,為避眼前一劍,她下意識使出刀法第六式。
這一式本該借手中刀背,如遊魚般滑過對手的劍身,就如李允堂上演示的那般,可她在學這一式之時憊懶了。
她記得那是個燥熱難耐的午後,同桌的周傳揮刀時額上滾落豆大的汗珠,她在望着窗外青柏發呆。
識海裡有一招一式的慢動作詳解,圖注印刻般在她腦中,可她現下使出的這一式卻生疏不已,令她簡直想不合時宜地羞愧捂臉。
全神貫注的比試中,瞬息便是永恒,對手又是實力遠在她之上的高手。
識海一瞬空白,她不出所料地被稚水劍氣擊中左肩,狠狠跌落在鹿台上。
鈍痛彌漫,她卻不由自主地看向鹿台一邊的刀堂弟子們,大家都自發聚台面很近,沒有人開口說話。
直到另一邊的歡呼道賀聲震耳,文群玉如神女般被團團圍住。
她未回頭看謝薦衣一眼,施施然收了劍,理所當然地被簇擁着下了台。
雲逸從台下沖上來扶起謝薦衣,有幾個刀堂的師姐師兄也走上台來。
總是在堂内指點刀法的林師姐握了握她的手腕,安慰道,“你已經打得很不錯了。”
平日裡總對她吹胡子瞪眼,咬着後槽牙把她當假想敵的同桌周傳也上來了。
他并未聚過來,卻轉頭向台下刀堂衆人道,“怎麼了,一個個嚴于律人的,難道要求有人能赢一場必輸的仗?”
弟子們面面相觑幾息,氣氛竟霎時松快了許多。
“是啊,那可是文群玉,謝師妹才學刀多久,已經很強了。”
有師兄打個哆嗦,“還好不是我上去,我隻會丢臉丢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