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卧室的門,小心翼翼親了親自己的手背。
“完全沒聽見。”金惑埋怨了我一句,“哎,愛是需要表達的,需要讓人聽見的,你聲音也太小了,沒吃飯嗎?”
“得像我這樣。”
他在那頭又重重地親了下手背之類的東西。
我氣得錄了一個超長的親吻音效給他——親了一大口自己的手背,他這才作罷。
“好的,我收到了。剛剛錄下來了,今天晚上我就聽着你的吻入睡好了。”
這人十分憊懶地說。
“哎,明天你大概不能出來了,我想起來就有些寂寞,大好春光,我們卻隻能分居兩地,這簡直是棒打鴛鴦嘛。”
金惑開始在手機那頭皮起來。
“你說,我們現在像不像上回雨中看到的梁祝啊?”
我腦袋轉了個彎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人,而是那兩隻洞口的蝴蝶。
接着,他又說:“現在你就是祝英台,我是梁山伯。你媽媽不肯讓你嫁給我這個窮小子,将你關住,我氣得嘔血而死。你在暴雨的夜裡跳進我的墳墓中與我同葬,你說,就是死,我們也要死到一起。我躺在棺材裡,聽着好開心好開心的。”
我原先“噗嗤”一聲笑了,可聽到他說“就是死,我們也要死到一起”的時候,心裡又漾起一股難言的激熱,仿佛金惑說的不是傳說,而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五分鐘很快過去,母親敲響了門,要回收手機。
我匆忙結尾,把手機遞給她的時候,母親翻了翻:“你把通話記錄删了?”
我按照金惑教的說:“他講了很多他們那個圈子的八卦,都是一些有錢人間的狗皮倒竈,說不能随便讓人知道,因為捅出去有些人可能要坐牢,所以不讓我留。他們家有個親戚就是因為這種八卦式的通話錄音,被警方找到了證據,被送進去的。”
母親冷冷道:“小孩子家家的,怎會聊這些東西?再說,他跟你講這麼多八卦幹什麼?是能當飯吃,還是能提高學習成績?整天跟這種街溜子混一起,難怪越考越差。”
我小心翼翼道:“因為能當做寫作素材。”
母親瞪着眼:“寫什麼作?哦,我想起來了,你有個表姐就是這樣,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個正經工作,整天伏在桌子上寫,也沒見她寫出個什麼名堂來,還說什麼小衆傳統文學。不賺錢又沒人看的東西有什麼用?”
“你也是,一天到晚盡寫些傷春悲秋的東西,整天那麼磨磨唧唧,說出去誰知道我養了個兒子?”
我臉色一變,原來母親以前翻過我日記。
但幸好,話題确實歪了,歪得母親已經懶得查清我和金惑具體說了些什麼,一直在碎碎叨叨我不該寫作一灘亂七八糟的文字。
“你們愛寫東西的人中最愛出神經病。不是卧軌自殺就是燒炭,要不就是含煤氣管自殺。”
母親喋喋不休地說着她以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新聞。
第二天一大早,金惑在吃早飯的時候打來電話,但母親訓斥他,讓他不要打擾我學習,之後他再沒有打過來。
我在屋裡複習着試卷,無可抑制地想起他的聲音和笑臉,很想念,特别特别想念,想念他用賽車載着我,我們無憂無慮騎行所看見的湛藍天空。
我的卧室隻有一扇很小的窗,像那種古建築的支摘窗,一推開,卻是對面一堵光秃秃的牆。
所以,從我的窗戶是決計無法看見外面的天空的。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祝英台。
幹脆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夢中,我變成了一隻蝴蝶。可我面前橫亘着無邊無際的大海,還是黑夜中的那麼深邃又瘆人的大海。
我無論如何都飛不過去。
後來,我又變成了被人捆住手腳按在地上的可憐女人,我披頭散發,我衣衫淩亂,我奮力掙紮。他們說我是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我與男人通/奸,我不得好死。
上一秒,我被抓進角樓小屋中,那群男人要吊死我。下一秒,我又被他們捆着手腳扔進了井中。
想起來了,是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挂》裡的三姨太梅珊,一個在極其壓抑的底色裡唯一風情萬種的亮色,但死得很凄慘。
最後,我還變成了拼命去擂門、手上血迹斑斑的祝英台,我聽到梁山伯嘔血死了。
我的愛人死了,我卻要嫁給我根本不愛的男人馬文才,我穿着新紅的嫁衣,在鼓樂齊鳴中跳進了他的墳墓,與他同葬。
明明隻是午間的休憩,我卻在夢中經曆了那麼多人的悲歡離合,醒來的時候不禁淚流滿面。
她們都很勇敢無畏,比我遠遠有勇氣去對抗龐大的現實。
母親用了很多辦法,向班主任馬老師打聽,又問了幾個與我熟悉的同學,但沒有人知道我談戀愛的事,大家都覺得很驚訝。
也有人提到,我在學校裡隻與金惑走得近,根本沒有什麼其他的女生朋友。
後來,母親又與繼父對峙了一回,不知是繼父從金惑那兒拿到了足夠的錢還是什麼的,他當時打了個哈哈,攤手:"我随口說的,你兒子遲早要談戀愛的。”
母親氣得抓起椅子砸向他,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繼父出軌的事,好像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假期結束的那天,我一回到學校,就聽說了一件事。
七班那個被認為是同性戀的男生跳樓了。
那男生家住在十二樓,當時,他剛剛被家人從電擊治療所帶回來不久,起初還言談甚歡。家人都以為他病好了,欣喜不已。
結果,家裡沒安防盜窗,他就從十二樓窗戶一躍而下。
那男生留了一份遺書,隻用血寫了八個字:“生而為人,我很遺憾。”
用生命書寫的喧嚣隻持續了半個月,留下的便是生前死後無數的令人噤若寒蟬的流言。
但餘波很快煙消雲散。就像石子擊中大海。一顆生命的熱度不過如此。
現實持續帶給我以驚恐與痛苦,在這種我不得不更加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環境中,寒冷的十二月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