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連盡聽罷瞳孔一縮。
“邵嶺?”
當年邵嶺之亂的事他也略有耳聞,隻道是紀無念在外最艱險的一戰。
但那件事從來都隻能聽得傳聞,從未有人知曉其中細節。可這件事又和他有什麼關系呢?
他回過頭來看着玲珑:“到底是何事?”
玲珑自己知道的也有限,但可以确定的是,江右鑒作為當年跟随紀無念出戰的其中之一人,一定知道些什麼。
“……我還沒問出來,不過有件事我想仔細問問你。”
“你盡管問。”
玲珑往前湊近了他,靜靜注視着他的眼眸。
“你可還記得,你的身世?”
池連盡随着玲珑一同回到了彷月居,偌大的别院如今靜悄悄的,隻有她二人在此伫立。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
她掩上房門後,把池連盡推到了茶案邊坐下,“我曾問過我爹,那時救你回山時你已有六歲,應該不至于完全記不得才是?”
池連盡默了許久,半低着頭似乎陷入了不太好的回憶。
“……我的确還記得。隻是,我更願意完全忘記那些……你為何忽然想知道這個?”
面對他的疑問,玲珑分外奇怪此事,彎下腰湊到他的面前道:“可是,你既然還記得,為什麼從來不說呢?我爹一直在以你身世不明為借口,極力阻止我和你成親!”
這回輪到池連盡不明所以了,眨巴着無辜的眼睛,一臉茫然的回答:
“我……雖然一直不願主動提起此事,但師父他,也從未過問我這些……”
紀無念雖然名義上做了他十幾年的師父,但從來都不曾關心過他的過去,除了傳授武藝和交待事務,紀無念甚至都不願和他多說一句無關的話。
尤其是……在那年淩雲武試之後。
“所以搞半天他連是問都不問,直接把你打成身世不明啊?”
玲珑有些窩火,但想想重點還是要先弄清楚他身世的來龍去脈,才好計劃之後的事。
她坐到池連盡的身邊,握住他的手:“所以,你可以讓我知道嗎?”
他望着她的眼睛,隻是與這雙光亮清透的眼眸對視,就好像可以融化他的一切設防,剖開他的心,露出他最為脆弱的一面。
他眼睫輕輕顫了顫,每每阖眼時總是會露出一絲别樣的寂寞,他舒展了一口氣才開口道:
“……我本姓虞,多的記不太清了,隻是隐約記得我家曾經還算是冀州能呼得上姓名的世家。隻是冀州多災,加上那幾年連年大旱,一些顯貴能走的都走了。我們家本也是要遷走的,但是由于人多糧少,走到半路就要不斷去扔掉一些餓死的人。直到後來為了節省食糧,便開始扔活人……那些體力不行的,老弱婦孺,其中就包括我娘。我不願離開我娘,在我奮力抗争之下,那個人竟然将我也一起扔掉了。……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個妾室生的次子罷了。”
他越說下去,腰也彎得越厲害。玲珑雖然聽得心裡生疼,但也并未多話。
“我娘良善,主動帶着我離開,同時也帶走了一批婦人,隻是憑她一人又能如何呢?我們隻是一路向東走着,為了活下去什麼都吃。先是吃草皮樹根,路過的蛇蟲鼠蟻,能吃的都抓來吃。後來倒下的人多了,也會開始……開始吃同行之人。”
他說着,忽然将頭枕在雙臂埋于膝間,繼續說道,“……誰先撐不住死了,便會成為其他人的口糧。我已想不起我是如何活下來的,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那些骸骨……”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玲珑聽得難受,但又不得不繼續聽下去,隻能吞了吞唾沫,扶住座椅的把手。
“誰又能想呢?逃來逃去最後竟然又回到了冀州……我娘最後還是選擇了要回家。可是我們最後見到的,卻隻有冀州緊閉的城門。城外堆滿了屍殍,我還能聽見那用屍體堆鑄的城牆在做最後死前的哀鳴,原來我們都是被遺棄的……”
他本來也是該死在那裡,被埋在那些用最後家人的遺體所堆砌而成的墳墓裡。
“那時我娘依然希望我活着,所以我努力為了她而苟延殘喘地活着。可是我不明白……既然活着是那樣的艱難困苦,又何必非要活着?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
玲珑聽着難過的不行,撫上他的手背,又被他緊緊握于手中。
這時他似乎是緩和了情緒,擡起頭來,神色森冷。
“也是這些年稍微查了一查,才知道當年冀州慘死這麼多人,原來是因為有那麼一群人貪贓枉法,将朝廷撥來的赈災款收入囊中,最後購得的糧食不到原來的三成。于是他們連趕帶騙,害死冀州近七成百姓,最後自己關起門來歌舞升平。”
他撥了撥脖頸後半披的發絲,語氣略微嘲弄起來,“是啊……隻要張嘴吃飯的人少了,那糧食不就夠吃了嗎?”
他雖然在笑,可玲珑隻感到他言語中無比的冷意。
“那你後來有查過……扔下你們的那些人,最後去哪兒了嗎?”
玲珑試探性地問道,難道他都沒有查過他爹但現在是死是活嗎?
池連盡坐直了身子,銳利又冰冷的眼神望着遠方。
“我沒有查過,說到底他不過也是個可憐的棄子,是死是活,最後去了哪裡,我并不想知道。而當年的冀州巡撫,與那一批牽扯其中的人,已于數年前一個接一個遭朝廷流放。我也已經一個接一個,割下了他們的頭,抛屍荒野,為冀州當時數十萬冤魂血恨。”
“現在,池連盡就是我的名字,降雲樓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一切。過去的那些,最好就讓它們如前世塵煙消散去吧。”
他的眼神柔軟下來,像是放空之後,與天邊的雲霧同化,安然流露出暖意。
玲珑一時内心百感交雜而不能言語,不知紀無念知道這些會作何感想,是否還會依然将視他為身世不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