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盯着對方二傳手的手勢,判斷對方會往右側傳球。
“研磨,注意右邊!”
話音剛落,球飛向後場,我卻看見研磨沒有動。
他愣了一下,目光呆呆地,腳步像被什麼釘住了似的停在原地。對方攻手毫不費力地将球拍進空檔,比分再度被拉開。
我咬了咬牙,匆匆瞥了研磨一眼,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滿,眉頭瞬間蹙緊。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tm該死。
——那個時候的我,居然一點都沒察覺研磨臉上難受的表情。
但事情就是這樣,好像偏偏就得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随著比分差距越拉越大,我的情緒像被潑了油的火苗,竄得越來越高,整個胸腔都像要被燒穿似的。
就在最關鍵的一分,研磨将球托給我。
視野裡是對方攔網的手臂,腦子裡卻嗡嗡作響,像塞滿了雜音。指尖觸球的瞬間,感覺像是隔着什麼,僵硬而遲鈍。球沒能控制住,軟綿綿地從我指尖滑落,“咚”一聲砸在地闆上,彈到我的腳邊。
全場寂靜。
那一刻,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鑿了一下,又悶又痛,連呼吸都停滞了。
然後,就像堤壩決口,那些一直壓抑着的、混雜着疲憊、焦慮和無名火的情緒,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一個錯誤的、傷人的突破口。
“研磨,”我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你剛剛……到底在幹什麼?”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那不是我該說的話。可就像刹車失靈,我已經停不下來,語氣帶着我自己都厭惡的冰冷和尖銳。
“那一球,根本就不該傳給我,你沒看到攔網嗎?我自己都沒準備好!”
我看到研磨猛地擡眼看了我一下,随即又垂下眼睑,平時總是沒什麼波瀾的眼睛裡,那一點點微光,像是被我這句話粗暴地掐滅了,隻剩下一種近乎空白的靜止。
可我還在說,聲音越來越冷,像冰錐一樣砸過去:“還有前面那個失誤!你明明可以接好的!好幾個球都是!你到底……”
“夠了。”我說不下去了。或者說,是看到他那副樣子,我再說不下去了。
說完的瞬間,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我知道,我說得太過分了。那些話像潑出去的髒水,收不回來了。
誰來給這個失控的混蛋一拳?
研磨沉默地站在那裡,肩膀微微塌着,平時總是懶洋洋的身影,此刻卻顯得異常單薄,像在冷風裡快要被吹散了。他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緊抿着的嘴唇。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的手指。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
不該是這樣的。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為什麼,我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破嘴?
那股灼燒般的懊悔和自責在胸腔裡翻滾,幾乎要把我吞噬。可我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着他像個等待最終審判的犯人一樣,安靜地站在那裡。
……
比賽結束後,球館裡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扯下汗濕的護膝,動作僵硬。
“黑尾,”福永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帶着點猶豫,“研磨他……”
我猛地擡頭,心髒像被攥緊了。視線飛快地掃過球館,那個熟悉的位置空了。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到門口,隻來得及看到研磨背着包,消失在操場盡頭昏黃的暮色裡,一步都沒有回頭。
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得我眼睛發澀。手指冰涼,還在控制不住地輕顫。
——混蛋,我到底幹了什麼?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翻來覆去,腦子裡都是研磨沉默離去的畫面。外面的風聲透過窗縫灌進來,冷意侵襲着四肢,家裡依舊安靜,父母似乎還在冷戰,誰也不說話。
心跳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提醒我究竟做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那股懊悔像針紮一樣,一下一下刺進胸口,痛感緩慢而持久。
如果道歉,他會回來嗎?
可這句話剛冒出來,我就暗自冷笑了一下。
哪有那麼簡單,研磨可不是傻子。
隔天訓練,我走進球館時,腳下沒留神,鞋底在光潔的地闆上突兀地擦出一聲尖銳的噪音。心髒猛地一跳,像被人用手指狠狠撥了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我的視線投向角落裡研磨常待的位置——空的。
那一瞬間,球館裡嘈雜的背景音好像都模糊了,隻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異常清晰。手心驟然發冷,沉甸甸的球包都差點從肩膀滑下去。我努力吸了口氣,告訴自己冷靜,可心裡那團亂麻卻越纏越緊。
為什麼沒來?是身體不舒服?還是……
不,就是因為我。
我把他氣走了。
這個認知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來。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包,開始做熱身。每一個拉伸動作都感覺肌肉像石頭一樣僵硬,肩膀酸痛得厲害。可臉上還得維持着平時的樣子。我是隊長,不能垮。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的心慌意亂。
訓練照常進行,教練的口哨聲、隊員的跑動聲、排球落地的砰砰聲……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卻又好像隔了一層什麼,顯得不真切。我的注意力總是無法集中,眼神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瞟向球館大門。
門框空蕩蕩的,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在地闆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平靜得讓人心頭發堵。
有那麼一瞬,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在外面偷看?靠在門口,拿着手機,一邊玩一邊等着我。
——可我知道,這隻是我不切實際的妄想罷了。
汗水不斷淌下來,浸濕了額發和衣領。可心裡那股亂糟糟的情緒,卻像在滾水裡不斷翻騰的氣泡,怎麼也壓不下去。
訓練快結束時,教練集合隊伍,拍了拍手,聲音沒什麼起伏地宣布:“孤爪這幾天請假,身體不适。大家注意,接下來的訓練陣型需要調整……”
“請假”兩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我耳膜上。胸口猛地一縮,疼得我差點喘不上氣,就像心髒被人從胸腔裡掏出來狠狠捏了一把。
我站在原地,感覺周圍的聲音都變得遙遠模糊,隊友們交頭接耳在說些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清。腦子裡一片空白,像被強行清空了内存。
一種冰冷的、熟悉的空洞感瞬間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凍住了。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球衣下擺,指節捏得發白。
那個總是跟在我身後,需要我推着才肯往前走的,膽小又怕麻煩的小貓……
終究還是被我,親手吓跑了。
走到研磨家巷口,我停下了腳步。二樓的窗戶暗着,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他今天也沒去訓練。
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着,悶得難受。手裡攥着剛從便利店買來的兩瓶蘋果汁,瓶身冰涼,凝結的水珠濡濕了我的掌心。
站了半天,我最終還是沒敢去按門鈴。
如果他出來,我該說什麼?對不起?還是問他為什麼不去訓練?無論哪句,都顯得蒼白又可笑。
我把蘋果汁輕輕放在他家門口的台階上,确保不會被路過的人踢到。
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心跳快得像擂鼓,好像下一秒那扇門就會打開,研磨會探出頭來,用他那雙沒什麼情緒起伏的眼睛看着我。
……那樣的話,我大概會落荒而逃吧。
放下東西,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巷口。
真慫啊,黑尾鐵朗。我在心裡自嘲。
就這樣,送蘋果汁成了我一個新的、無法言說的習慣。訓練結束,繞路去便利店,再悄悄放到他家門口。
有時是自行車座墊上,有時是塞進他家信箱的縫隙裡。每次放下那瓶小小的蘋果汁,都讓我心裡七上八下,帶着幾分做賊般的刺激和緊張,既偷偷期盼着他能發現,又怕下一秒就被他本人或者伯父伯母撞個正着。
這種僥幸心理沒持續多久。
有一次,天剛蒙蒙亮,四周萬籁俱寂,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
我踮着腳尖,動作盡可能輕巧地溜到研磨家門口,确認四周無人後,才迅速把那瓶還帶着冷氣的蘋果汁穩穩放在了他的自行車座墊上。
剛悄悄松了口氣,預備轉身開溜,背後那扇熟悉的木門“吱呀——”一聲,毫無預兆地被拉開了。
我的整個身體瞬間凍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心髒先是漏跳一拍,随即開始在我胸腔裡瘋狂地沖撞,快得幾乎要破腔而出。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湧上頭頂的嗡鳴。
完了。
我渾身僵硬,脖子發出輕微的“咯”聲,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轉過身。研磨的父親穿着松垮的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一邊打着哈欠一邊看向我,目光在我身上停住,愣了一下。
“……阿鐵?”伯父揉了揉眼睛,語氣裡帶着幾分不确定,“這麼大清早的,你在這兒幹嘛呢?來找研磨?”
“啊……伯、伯父!早上好!”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思緒都斷了線,隻能憑着本能鞠躬問好,聲音都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手心裡迅速滲出冷汗,後背的肌肉繃得死緊。
伯父的視線越過我,落在了自行車座墊上的蘋果汁上,又轉回來看我,眼神裡的困惑更深了:“這是……”
糟了!必須找個理由!什麼理由?!
“是、是研磨!”我腦子裡隻剩下這個名字,混亂中脫口而出,聲音尖得連自己都吓了一跳,“是研磨讓我放的!對!他讓我買來放這兒的!”
我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蠢話。
果然,伯父眉頭皺得更緊了,像是在努力理解這不合邏輯的情況:“研磨讓你放的?他要喝不會自己出來拿嗎?或者讓你直接給他?”
“呃……”我徹底卡殼了,感覺臉頰在發燙,眼神飄忽不定,完全不敢看伯父的眼睛。再待下去肯定要露餡!
“那、那個!我突然想起來還有急事!對!非常急!我先走了伯父再見!”
也顧不上什麼禮貌了,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撲向自己的自行車,慌亂中腳蹬子還踩空了一下,差點摔倒。我手忙腳亂地跨上車,頭也不回地朝着巷口飛快地蹬去,感覺背後的視線像針一樣紮着。
直到一口氣沖出巷子,拐了好幾個彎,我才敢稍微松開刹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髒還在砰砰狂跳,手指握着車把,因為過度用力還在微微發抖。
真是……太丢臉了!
隐約還能聽見伯父遠遠傳來的、帶着點無奈的嘟囔聲:“真是的,這小子,想喝果汁自己去買不就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