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名教練使喚人的時候，眼睛不曾眨過一下。

社團招新會的場地簡直像煮沸的開水，到處都是湧動的人潮和喧嚣的叫賣聲。

各個社團的攤位前擠滿了好奇的新生和賣力宣傳的學長學姐，空氣中混雜着各種傳單的油墨味、汗味、還有章魚燒和棉花糖的甜膩氣味。

我一邊費力地把排球部的宣傳桌往前挪一點，試圖搶占更有利的地形，一邊還得留意别撞到周圍的人。

後背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濡濕，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讓人很不舒服。

我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眼神開始不自覺地往人群外圍瞟，計算着從這裡溜到教學樓後面需要幾分鐘，以及稚名教練大概多久會發現我不見了。

——我肯定得找機會溜走，去找研磨。

手指下意識地伸進口袋，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覺到裡面那張被我反複折疊、又反複展開的紙條的輪廓。

那上面寫滿了我想對研磨說的道歉的話，字迹恐怕都快被我的手汗洇開了。

我也知道，每天變着法子偷偷塞給他蘋果汁，這壓根不對。就像隔靴搔癢，根本解決不了核心問題。我終歸得當面跟他道歉，為那天在球場上說的那些混賬話。

“喂，黑尾！發什麼呆！傳單！發傳單啊！” 稚名教練的聲音冷不丁在旁邊響起。

我心裡“咯噔”一下，趕緊收回視線，擠出個笑容，抓起一沓傳單：“是，教練，馬上！”

随手塞給一個路過、背着大畫闆的美術社新生模樣的男生：“同學，對排球有興趣嗎？我們排球部，講究策略和配合，很有挑戰性哦。”

那男生被我吓了一跳，擺擺手跑開了。我聳聳肩，心裡卻在想，研磨……他現在會在哪裡？教室？圖書館？還是早就回家打遊戲了？這種人擠人的地方，他肯定……

正分着心，目光習慣性地掃過人群邊緣時，我整個人猛地定住了。

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間收縮。

不會錯的。那個穿着我們學校制服，背着他那個用了很久的布書包，低頭專注地看着手裡遊戲機屏幕的瘦削身影——

是研磨！

他居然……真在這種地方出現了？！

大腦瞬間被這個發現沖擊得一片空白，緊接着，一個強烈的念頭占據了所有思緒：必須抓住他！這次絕不能讓他再跑掉！

我立刻轉過身，朝着還在攤位附近盯梢的稚名教練擠出一個（大概非常扭曲的）笑容，捂着肚子，盡量讓聲音顯得痛苦一點：“教練！抱、抱歉！我肚子突然有點痛，得去一趟洗手間！”

也顧不上看清稚名教練是什麼反應，是皺眉還是罵人，我丢下這句話，撥開擋在我身前的新生，像顆出膛的炮彈一樣，朝着研磨所在的那棵大樹底下直沖過去。

也許是我沖過去的動作太大，驚動了周圍的人，也許是他對我這個人自帶的某種預警系統發揮了作用，樹下的身影明顯一僵。

他猛地擡起頭，那雙金色的貓眼準确地捕捉到了正朝着他高速移動的我，瞳孔倏地收縮，清晰地映出一絲幾乎可以稱之為驚慌的神色。

下一秒，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毫不猶豫地立刻轉身，緊緊抱着他的寶貝遊戲機，拔腿就往人群相對稀疏的教學樓方向飛快地跑去。

“臆！”

這家夥，跑得還挺快！

跟着他繞過幾個攤位，跑到教學樓側面相對僻靜的一個角落，他似乎是跑累了，或者是覺得無路可逃了，終于停了下來，背對着我，肩膀微微起伏，大口喘氣。

我也停下腳步，雙手撐着膝蓋，大口喘着氣，剛才跑得太急，肺裡火辣辣的疼。看着他那個明顯帶着抗拒意味的背影，我心裡又急又有點好笑，忍不住用慣常的、帶着點調侃的語氣開了口：

“喂喂，跑這麼快幹嘛？體力見長啊，可以啊研磨同學。不過終歸是因為訓練不夠而被我抓到吧？”

他沒回頭，也沒說話，隻是背影更僵硬了些。

看着他這樣，我那點不正經的語氣也維持不下去了。心裡的愧疚和急于道歉的迫切感重新占據了上風。我慢慢直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站到他側後方，聲音放低了，帶着我自己都能聽出來的緊張和鄭重：

“研磨。”

他還是沒動。

我深吸一口氣，手再次伸進口袋，捏緊了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仿佛能從中汲取一點勇氣。

“那天……是我不對。”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我那時候混蛋透了，對你說了非常過分的話。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借口，全都是我的錯。”

“我知道……排球對你來說，可能不像遊戲那麼有趣，訓練也很累……”我頓了頓，努力組織着語言，想要表達清楚我内心最真實的想法。

“但是……我一直覺得，你是适合打排球的，你在場上的時候，有種特别的東西……我能看到。我不希望……我不希望因為我，因為我那天控制不住情緒說了那些混賬話，就讓你……讓你放棄它，讓你覺得排球、或者跟我們一起打球，是件痛苦的事。”

“如果你不想回來，不想再碰排球，真的是因為我……那全都是我的責任。”我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

我可以改，研磨。我可以努力控制我的脾氣，可以學着更成熟。如果你覺得……看到我當隊長讓你不舒服……那我……”

我咬了咬牙：“我可以不做這個隊長。隻要……隻要你别因為我，就徹底讨厭排球，别放棄它……”

我把那張一直攥在手心的入部申請表，小心翼翼地遞到他身側。

“對不起。”

這一次，道歉是發自肺腑的。因為我真的害怕，害怕是我親手把那個在球場上偶爾會閃閃發光的研磨，給徹底推開了。

周圍隻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招新會傳來的模糊喧嚣。

研磨終于慢慢地轉過身來。他擡起眼看着我，那雙金色的眸子在午後略有些刺眼的陽光下，顯得異常剔透，裡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隻是異常的平靜。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了我耳朵裡：

“小黑，”他說，“我比較喜歡我們玩在一起的時候。”

沒有抱怨，沒有指責。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我無法反駁，卻又極其不甘心承認的事實。

那一瞬間，我感覺心裡某個地方“咯噔”一下，像是空了一塊。是啊，我們不打排球，隻是混在一起打遊戲、看漫畫的時候，确實更輕松，沒有那麼多壓力和争執……

可惡，我希望聽到的明明不是這個！我明明覺得排球對他是有意義的！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種無力的挫敗感湧了上來，堵在喉嚨口，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着我這副樣子，似乎是輕輕歎了口氣，又或許沒有。

他微微抿着唇，臉頰在陽光下似乎透着一層薄薄的粉色，那雙總是懶洋洋的貓眼，此刻因為認真看着我，顯得格外專注，裡面映着天空和教學樓的影子。

……真是的。

明明心情糟糕透頂，像是在泥潭裡掙紮。

可看着他現在這副認真的表情……

怎麼就覺得……

有點……讓人心跳漏了一拍呢？

這個突兀闖入的念頭，讓我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點狼狽。

——午後的陽光正好，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河堤的草坡上，暖洋洋的。

我側躺在草地上，看着不遠處那個身影——研磨正盤腿坐着，低頭專注地……不是在打遊戲，而是在抛着一顆排球。

他一下，一下，用手指控制着球的旋轉和高度，動作算不上多娴熟，但異常認真。

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有點不敢相信。

那天在招新會被他那句“我比較喜歡我們玩在一起的時候”幹脆利落地拒絕後，我沮喪了好幾天，連偷偷送蘋果汁都差點沒了動力。

以為我們之間大概就隻能這樣了，退回到純粹的遊戲夥伴和鄰居關系。

沒想到，前天放學，他居然會主動開口，問我：“小黑，明天下午……要不要去河邊……一起練習下托球？”

那一刻，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而現在，我們就真的在這裡。沒有其他人，沒有訓練菜單，隻有我和他，還有一顆排球。

他終于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抱着球，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輕輕開口：“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