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燒這件事,小時候也不是沒經曆過。
反正就是那種,渾身發燙、頭暈眼花、嗓子幹得跟沙漠似的感覺,整個人跟被炙烤過一樣,連呼吸都費勁。
記得那天是端午,我趴在沙發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腦袋埋在胳膊裡,身上蓋着薄薄的毯子。空調的冷風掃在臉上,忽冷忽熱的,身上那點溫度根本壓不住。
說到底,還是自己作死。前幾天在家裡圖涼快,空調開得太猛,睡覺的時候又踢開被子,第二天醒來就覺得嗓子像火燒。
剛開始還硬撐着,結果到了中午,直接被高燒放倒。腦袋沉得像灌了鉛,眼睛都快睜不開。
“小鐵,喝點水。”
有點模糊的聲音鑽進耳朵裡,我費力地擡了擡眼皮,看到一隻水杯靠近。媽媽半蹲在沙發邊上,臉上的表情……沒生氣,反倒是擔心多一點。
我愣了一下,嗓子幹得根本發不出聲音,隻能微微張了張嘴。
媽媽輕輕托起我的頭,把水杯遞到嘴邊,水溫剛好,帶着點涼意,順着嗓子滑下去的那一瞬間,像是總算有了點活氣。
我原本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心想怎麼着也該說我幾句吧,比如“不聽話”“亂踢被子”之類的。畢竟小時候我總覺得,做不好事情就是該挨訓。
像上次幫忙擦桌子,水抹得太多,桌面濕了一大片。媽媽那句輕飄飄的“下次要擰幹抹布哦”讓我心裡一緊,鼻子酸酸的。
可這次,什麼責備都沒有。
媽媽把水杯放下,走到冰箱那邊,拉開上層抽屜,拿出一根葡萄味冰棍。
她彎下腰,将包裝紙撕開,輕輕遞到我面前。
“感冒了能吃冰嗎?”我迷迷糊糊地問,嗓子啞得像壞掉的收音機。
媽媽笑了,眉眼彎彎,聲音輕柔:“可以哦,發燒的時候吃一點冰反而能降溫。你不是最喜歡葡萄味嗎?”
我愣了一下,接過冰棍,小心舔了一口。
冰涼的甜味在口腔裡化開,像是有股清流劃過發燙的喉嚨,把那股燥熱壓了下去,連腦袋也跟着冷靜了點。
媽媽坐到沙發邊,半蹲在我身旁,手指輕輕揉着我的頭發。她的指腹很柔軟,就像是在安撫一隻發燒的小動物。
“下次别把空調開太涼,睡覺要蓋好被子。”她聲音不大,卻帶着點無奈,像歎息,又像在安慰。
我點點頭,低頭咬了一口冰棍,紫色的果汁順着嘴角滑下來,涼得有點過分,我趕緊舔了舔。
手中的這根葡萄冰棍,涼得徹底,甜得很慢,一點點融在嘴裡。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媽媽沒看我,低着頭,幫我把歪掉的毯子拉正,順手把汗濕的劉海撥開。
我心裡頓時有些不自在,甚至想挪開頭——可她的動作那麼輕,我又不想打斷。
其實,小時候的我,總覺得要表現得很厲害,才能得到誇獎。努力做好每件事,小心不犯錯,才不至于讓人失望。
但媽媽這個樣子……讓我有點摸不着頭腦。
不罵我,也不數落我,隻是輕輕拍我的背,像是在說:“可以軟弱沒關系。”有些話我說不出口,明明覺得喉嚨不那麼幹了,心裡卻反而有點悶。
我低頭繼續舔着冰棍,涼意順着舌尖漫出來,像是貼了塊薄薄的冰片,把那股焦躁一點點壓下去。
原來,偶爾做不到也沒關系嗎?
原來,就算不夠堅強,也能被這樣溫柔對待。
媽媽還在沙發邊坐着,目光輕輕地落在我身上,帶着一點點心疼和縱容。我突然有種想法——要是以後能像媽媽這樣對别人好就好了。
初三那年夏天,音駒入學考快要到了。
排球隊暫時停訓,我窩在家裡啃着厚厚的練習冊,盯着習題,腦袋開始發暈。
熱浪從窗戶灌進來,電扇呼呼吹着,桌上的卷子被吹得掀起一角。我擰開瓶裝水喝了一口,涼意從喉嚨流下去,可腦袋依舊昏沉沉的,提不起勁。
不想看書,也不想做題,渾身悶得慌。
我随手扯開冰箱門,冷氣撲面而來,感覺人清醒了點。我在冷凍室翻了半天,終于找到一根葡萄味冰棍。
“哈……”咬下一口,冰涼的甜味在嘴裡化開,刺激得牙有點酸,喉嚨倒是舒服了不少。
我靠在椅背上,晃了晃腦袋,盯着那道數學題,慢慢感覺身體也冷靜下來。
嘴裡的涼意漸漸散開,眼前那道題模糊了一會兒,腦子裡冒出小時候的事。
——有點像是被這根冰棍拽回去似的,過往的回憶就這麼浮上來。
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二。
暑假快開始的那段日子,訓練依舊沒停,熱得像蒸籠。操場上翻騰着白色熱氣,太陽像燒紅的鐵片懸在頭頂,炙烤得連空氣都變得黏稠。
教練說,體能訓練不能放松,不然開學後會掉狀态。我知道這個道理,可天實在太熱,連呼吸都像吞火。剛跑完一千米,背後的衣服濕透了,汗水順着額角往下滴,喉嚨幹得發痛。
教練在另一頭喊着調整步伐的指示,我站在原地喘了幾口,擡手擦掉臉上的汗,腦袋有些發昏。
往球場旁的陰影處瞥了一眼,我第一眼就看到研磨坐在地上,背靠着體育館的牆,雙腿半蜷,頭低低地垂着。
他剛才也跑了一圈,速度一如既往地跟不上,最後幾步幾乎是拖着走的。我知道他體能一向不行,這種集訓對他來說算是硬撐,但今天的情況好像特别糟。
平時訓練結束後,研磨就算累,也總會抱怨個兩句,比如“跑這麼多幹嘛”“教練是不是忘了我們是排球隊不是田徑隊”之類的。
可今天他連一句抱怨都沒說,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像是整個人都被太陽曬蔫了。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幾秒,心裡有些猶豫。研磨一向不喜歡在訓練時示弱,平時也是能撐就撐,但今天這副樣子,實在有些反常。我順手把喝空的水瓶扔進垃圾桶,朝他那邊走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研磨臉色有些發白,呼吸不太穩,連擡眼的力氣都沒有。我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研磨。”
他微微擡起眼皮,半睜着眼,聲音輕得跟蚊子似的:“……嗯?”
“你沒事吧?”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擡手揉了揉額角:“沒事。”
語氣很輕,就像是随便應付,動作也慢得不像平時。我心裡有點發緊,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度有點高,隐約有股熱意。
研磨靠着牆,頭微微垂着,頭發濕得貼在額頭上,汗水從脖頸滑下去,在白色球衣後面暈開一片。看他這樣子,我突然覺得有點心疼。
昨天訓練結束時,他還輕輕喘着氣,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說要多吃點肉,才能長得壯一點。現在想起來,卻覺得自己有些魯莽。
“跑步的時候,是不是不太舒服?”我聲音不自覺放軟了。
他抿了抿嘴,像是不想讓我發現似的,慢吞吞地搖了搖頭,沒再吭聲。
“你在這兒等着。”我說完,起身朝教練那邊走去。
教練正在和隊員們聊下一階段的訓練計劃,看到我走過去,擡了擡眉。
“教練,研磨身體不太舒服,我先帶他回去。”我盡量壓住心裡的焦慮,聲音低了些。
教練瞥了一眼研磨那邊,沒多問,點了點頭:“好,路上小心。”
“嗯。”我轉身回去,把手裡的毛巾随手扔在一旁,徑直往器材室走。拿了水壺,喝了幾口,我又把腳踏車推出去,推到研磨面前。
他還坐在原地,頭有點耷拉着,像是随時會倒下。我心裡發緊,走過去拍了拍後座:“上車。”
研磨擡頭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渙散,像是還沒回過神。我裝作若無其事,嘴角扯了扯:“快點,我帶你回去。”
他沒多說什麼,慢吞吞地站起來,走到我身後,手輕輕搭上我的肩,慢慢爬上車後座。感覺到他手指揪着我校服的力道很輕,像是怕弄皺一樣。
我輕輕吸了口氣,心裡暗暗叮囑自己騎穩點。
“抓穩。”我說,感受到他靠在我背上的重量,鼻尖傳來一絲淡淡的藥味和汗水混合的氣息,背後傳來他平緩的呼吸聲,帶着點熱氣,一下一下地打在我背上。
車輪在路面上碾過,發出輕微的咔哒聲,我故意放慢速度,生怕一個急刹讓他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