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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高中升學考試共五科。
上午三科:國語、數學、英語。下午兩科:理科與社會。
我擅長的是數學、英語,還有理科。平常模拟考大概在A段,剩下兩科雖然不算穩定,卻也能落在B的區間内。
第一堂是國語。
監考老師穿着一件灰色西裝,袖口褶皺到像是剛從文件堆裡抓出來的。他站在講台上,語調平得像語音導航在念使用說明。
“考試時間為五十分,請先确認您的文具與準考證……”
教室裡除了他,其他聲音也開始接連冒頭。有人在翻筆袋、有人咳嗽、有人試圖把自己摁進椅子裡深呼吸。
那種寂靜底下藏着的緊張感,有點像比賽前的哨聲前一秒。
『初中最終戰,開始。』
我低頭,看了一眼放在桌角的禦守。
那隻三花貓還是一臉呆呆的笑。繡線不算精緻,嘴角歪了一點,看久了像在對我傻笑。
我盯着它幾秒,把它收進胸前的口袋。
然後翻開試卷,拿起筆,開始答題。
考試比我預期中順利許多。
第一堂國語和之前做過的模考題幾乎沒有差别,甚至還簡單一點。也許是題型過于保守,也可能是我早上那杯豆漿喝得夠慢,腦子在考鐘響起前剛好完成暖機。
總之,那種“人生第一場升學考試”的緊張感,在我寫完第三題之後,就像系統緩存清理完畢一樣,沒剩下多少。
接下來的數學和英語也都寫得很順。熟悉的題型、熟悉的答題節奏,比起考試本身,更讓我不習慣的是考場的氣氛。
窗戶緊閉,雪天的光從玻璃外透進來,反射得發白,像天色被整塊塗改液刷過去,連空氣都像卡住一樣。
中午發下來的便當是竹夾魚,附一小塊玉子燒和幾片腌蘿蔔。沒熱氣,味道一般。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飯,動作不快也不慢。
四周是紙盒被掀開的“啪”聲、筷子敲在便當蓋上的響聲,還有幾句被壓低的交談,像是怕驚擾了什麼看不見的監考神明。
飯後順手清理完垃圾,準備回教室,途經洗手間,在走廊盡頭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背影。
“福永?你也來報考音駒?”
他轉過頭,是他沒錯。
“哦,是啊。”他點了下頭,神情和記憶裡的沒差——懶洋洋,像剛睡醒的貓,“因為音駒是馬嘛,我得來。”
“……哈。”我頓了一下,歎出一口不帶情緒的氣,“你也是一點沒變。”
“嗯。”他哼了一聲,随手拉了拉圍巾,“你跟小黑也是。”
我沒接話,隻是點點頭,繼續往教室方向走。
午休時間不長,但夠用來重啟系統。
我趴在桌上閉目養神,窗外雪落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有人輕輕摩挲耳膜。
教室靜得像剛跑完長時間任務後等待讀盤的片刻,所有人都在為下一輪加載做準備。
下午兩科是理科和社會。理科還算順利,社會比想像中難一點,但沒怎麼卡關。
鐘聲響起的那一瞬,我放下筆,抽出答題卡,走到講台投進收卷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最終Boss戰,結束。』
我站在原地,手心還殘留着筆握得太久的微麻,鼻尖因為沒開暖氣而有點發紅發脹。
窗外的雪一片一片落下,鋪在教學樓前的磚道上,像遊戲裡沒刷新的地圖地磚,一塊一塊靜靜刷新着。
教室裡的椅子開始移動,試卷封面被翻回正面,空氣終于從那種凍結狀态慢慢恢複流動。
有人笑,有人哭,也有人邊笑邊掉眼淚,像是剛通關一款巨型 RPG,卻在結尾劇情裡被反轉暴擊。
我正準備收拾東西時,窗外突然閃過一撮熟悉的黑。
我頓了一下,走出教室,沿着樓梯拐進門廊,雪地那頭果然站着一顆不合時宜的雞冠頭。
他套着件醒目的紅色連帽衛衣,肩膀被雪蹭白了都不自覺,整個人站在風雪裡跟地标似的——還在朝我揮手。
“研磨——考得怎麼樣!”他喊得特别用力,像是怕雪把他聲音蓋掉。
我慢慢走過去,說:“還行。”
他兩隻手一拍,笑得像要跳起來:“哈哈,通常你這麼說,就是很有把握的意思了。”
我偏了下頭,沒回應他那隐含的稱贊:“嘛。”
他湊近幾步,跟我并肩站着,視線貼着我,“那你是怎麼來的?伯父載你?”
“坐地鐵。”
“哈?那你早上怎麼不跟我一起?明明都是同一間學校!”
我頓了一下:“……睡過頭了。”
他愣了半秒,果不其然,接着大笑出聲,整顆雞冠頭都在風裡抖了兩下:“升學考試你也能睡過頭,真的隻有你幹得出來……了不起。”
我沒回他,隻是用手背蹭了下凍得發麻的鼻尖。
他忽然伸手來幫我理了理被風吹歪的圍巾,但手法太随便,像是貓在幫貓洗臉,我側了下頭閃掉:“别亂摸。”
“怕什麼,我這是正經整理。”他不以為意地笑着,反倒順勢拽了下我肩上的書包背帶,“走吧,一起回家。”
我沒動。他見我不說話,幹脆先一步踏上地磚,腳踩下去時,雪下陷出幹脆的壓痕。
他沒撐傘,頭發被雪落得濕濕的,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走兩步就回頭看我。眼神沒多餘情緒,卻像是早就知道我會跟上來似的。
我最終還是邁步走了過去,踩在他留下的腳印後頭。
雪還在下,風從我們之間繞過去,不急不緩地把聲音都往遠處吹。
但我聽見他又開口了:“你寫完那題是不是超快?我就知道你會寫很快。”
我沒說話,隻是望着他那張因為冷而泛紅的側臉。
他走得很穩,沒刻意等我,卻總在我的節奏前一小步。
——就像平常那樣。
于是我跟上他,拉了拉書包背帶,讓它坐得更穩。
風繼續吹,但耳邊響起的,是“任務完成”的提示音。
走出考場的腳步,像是剛剛解鎖某個新階段。
——【章節存檔完成】。
我第一次和小黑一起坐地鐵。
明明這些風景以前也見過——
沉甸甸的鐵軌,混着鐵鏽和潮氣的月台空氣,牆面上的塗鴉褪色得像舊檔案背景,四周是考試完後松了神的學生和趕着換車的上班族。
但這次卻有些不一樣。
我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兩個靠窗的位子。地鐵發動時輕輕一震,我的肩膀被晃了一下,正好碰上他。力道不重,他沒退開,我也沒挪動。
車廂裡的空氣帶着暖氣、濕衣服和點心袋子混雜的氣味,聲音四處漂浮——有人在複盤選擇題,有人翻找耳機線,有人小聲抱怨便當的蘿蔔太鹹。
不過這些聲音很快就模糊了。
小黑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翻書。
他從書包裡抽出一本參考書,翻得熟練,不像作秀。
我偏過頭,打量他。
小黑低着頭,額前那撮頭發随着列車震動微微晃動,垂下來遮住一點眉眼。他翻書的動作很安靜,指腹不時蹭過紙張邊緣,像在确認每一頁的質地。
睫毛比我記得的還長一點,往下投下一小塊陰影。他讀題目的時候眼神很專注,眉心會不自覺地蹙起,像是把眼前的每個數字都當成敵人審問。
我原本隻想确認他是不是在裝認真,結果越看越認真的反而是我。
……升上高中之後,他的輪廓像是被悄悄拉了線稿再描一遍。
脖頸那塊原本模糊的線條,現在收緊得剛剛好,喉結很明顯,低頭的時候會順着吞咽動作上下浮動。像個不太安分的機關,一直動,卻又不出聲。
他的肩膀比從前寬不少,手臂靠着我這邊的位置結實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随便揉兩把就能癱軟的那種骨架。現在看起來……就算真扭起來,我也打不赢了。
我沒特别動,隻是維持着同一個坐姿,偶爾用餘光慢慢比對他身高線的位置,确認他是不是又高了點。或者——睫毛是不是長得太過分了。
他翻頁時,指節的骨感微微透出來,手掌骨架窄長,指腹卻帶着點繭。動作不快,但穩定。
我們的肩膀在車廂輕晃中又碰到一次。他沒挪開。
我也沒有。
吵雜聲像是某種背景程序,自動調成了靜音模式。周圍的旅客依舊在講話,但這些聲音全都像泡進水裡,浮浮沉沉,卻進不了我腦子。
我的注意力像是被卡進一個頻道,隻剩下眼前這個人。
他低着頭,專注地看着手裡的書,左手無意識地轉着筆,節奏平穩,幾乎精确到一秒一下。
靠得近的時候能聽見他吞咽的聲音,像是某種按時啟動的小機械,精準、克制——又有點煩人地規律。
我沒理由這麼專注,但我偏偏就是把所有感官都調到了他身上。
直到他開口。
“研磨。”
我沒回神。
“研磨。”
第二次叫的時候,他的聲音帶了點輕笑。我這才像剛從别的世界掉回來。
“……嗯?”我眼皮跳了一下,轉頭看他,“小黑,你叫我?”
他歪過頭,果然正看着我,嘴角彎着像是早就猜到,“你是怎樣,考試考到靈魂出竅啦?”
“沒。”我低頭撚了撚袖口,“什麼事?”
他一手搭在我們之間的椅背上,身子往我這邊靠了點,聲音也跟着低了些,“放榜是三月中吧?”
“嗯。”
“到時候給你辦升學宴。”他說得很自然,好像這事早就寫進行程表裡。
我轉頭看他:“你又知道我會考上了。”
“當然啊,”他湊近一點,嘴角的弧度變得欠扁,“你這~麼厲害。”
他那句尾音拉得像故意開了buff,還不忘順手伸來揉我的頭。
我眼皮都沒擡,手卻先動了。
反手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精準又幹脆。
“噗啊!””他手一縮,整個身子連帶往後縮回,嘴裡倒吸一口涼氣,“研磨,你最近攻擊力怎麼變那麼高啦!!”
我懶得理他,隻慢慢把頭轉向窗外。
車窗上映出他的臉,還是笑着,像是剛被教訓完但内心反而更滿足的樣子,嘴角勾着一抹近乎反射性的得意。
……真的是欠揍。
但我沒再回頭,也沒把靠過去的肩膀移開。
地鐵往前開着,軌道的節奏細細敲在車輪下,像緩慢的過場音樂。風景一格格倒退,我們在這個安靜又嘈雜的車廂裡,靠着彼此坐着,誰也沒有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