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病了,病得沒有預兆。
臨近天亮的時候,她突然發起了高燒。
迷迷糊糊間,感覺有誰抱起她,不斷地喚她的名字,好像是鸰的聲音。
冷。
好冷。
無盡的寒冷。
體溫好像在流失,身體軟綿綿的,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甚至開始變得僵硬。
但是,手腳卻很滾燙。
周圍的溫度好像在不斷攀升,就像被迫近的太陽烘曬一樣,原本逐漸冰冷僵硬的四肢因此被炙烤得軟化下來。
在冷熱交織中微微蜷起痙攣顫抖的身體,她的意識變得渾渾噩噩,靈魂好像不再輕盈,被困在一具無法逃脫的、将近窒息的熔爐裡,呼出的氣息像能将肺管和心髒都燒化一樣,灼燒着她的喉嚨。
耳邊傳來疾速掠過的風聲,卻被扭曲成滾燙的熱浪,從四面八方扭曲着包裹而來。
身上好像因此翻出了如浪花般泛白的大火,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好像都在燃燒,也在下墜。
不斷地下墜。
就如同有無數隻手拉扯着一樣沉重,向着底下能焚盡一切的地獄大火裡墜去。
骨頭好像快要融化,血液如同要沸騰,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噩夢,往上飄揚的長發連同被蒸騰烘幹的眼淚一起化作灰燼。
無法形容的痛苦讓她産生了一絲害怕,她下意識想要發出聲音求救,卻發現喉嚨正冒着火熱的腥氣,血淋淋的,像是破了個口子似的,被呼呼的大風灌過,飄揚而起的血花也像櫻瓣一樣洋洋灑灑。
她在最後才發現,天上挂着一輪血紅的圓月。
然後,噗的一聲。
像餃子落入滾燙的熱鍋一樣。
她墜入煉獄一般的熔漿裡。
再也沒有了聲音。
……
……
彌生從身體裡醒來的時候,又是在醫院裡。
疲憊地掀開沉重的眼皮,入目的不是出租屋挂着的吊燈,而是雪白的天花闆。
消毒水特有的氣味刺得她喉嚨幹澀,她聽到了耳邊傳來機械滴滴滴的聲音,很顯然,來到木葉不到半個月,她就達成了第二次進醫院的成就。
……這次好像還比較嚴重。
因為她發現自己的鼻間别着透明的呼吸管,身上連着心電儀器,手上還插着細針打着點滴。
時間好像是白天,但是安靜的病房裡拉着窗簾,開着晃目的白熾燈。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虛虛地握着她的指尖,沒有戴手套,在燈光中顯得蒼白無比,那些青色的血管像蛇一樣蜇伏在皮膚底下,看上去竟然好像比她還病态。
她半阖着眼,垂着眼睫,看向手的主人:“……鸰?”
坐在病床邊的人微微垂着頭,半長的黑發像細密的蛛絲網下來,虛虛地擋住了臉,看上去像一塊凝固的墨色。
起初她以為他垂着頭睡着了,所以沒有再說話,但是他的手指動了動,突然攥緊了她。
在晃眼的白熾燈中,他一身單薄凝滞的黑衣,掩在發下的臉龐隐隐約約,叫她看不真切。
她第一次發現他沒有在她面前戴面具。
但是,比起稀奇和高興,先從她的心底裡湧現的是幾分愧疚。
“……你一直這樣守着我嗎?”她問。
“嗯……”
“……幾天了?”
“三天……”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喉嚨裡飄出來的:“你昏睡了三天,一直都沒有醒來……”
她說:“很累吧,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他沒有動搖:“不用,我這樣呆在你身邊就好。”
“……”
她安靜地看着他,忍不住輕聲說:“……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
稍稍攥緊了她的指尖,他始終沒有擡頭或是看過來,像是無法直視她的眼睛一樣,隻有一種異樣的沉默。
她一時間不知道要再說些什麼,耳邊隻有機械起伏的聲音。
高燒已退,她的心髒跳得很平穩,呼吸頻率也很規律。
但他還是很安靜。
明明是夏天,但他卻像被是大雪覆蓋的山嶽一樣,身上好像殘留着無法化開的冷意,仿佛剛從一場漫長的黑夜中走來。
半晌後,他才低着頭道:“……不用道歉,也不要說對不起。”
“你唯獨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
“……”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說。
一開始雇傭他的時候,彌生還不知道怎麼與忍者相處和磨合。
外面對忍者的印象實在可怕,第三次忍界大戰才過去十幾年,各國各地的人民對戰争的劊子手還是持着避而遠之的态度。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有膽子雇傭他,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是初遇時對他的第一印象還不錯,但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後,她還是難免産生了一絲不安。
她從小到大都實在不是個有用的人,也不知道怎麼和外面的人相處,老家的長輩們一開始都勸阻她不要出去,說她身體弱,說她不懂外面的腥風血雨和人心險惡,她沒有聽勸。
等到真正走出來後,她才發現他們或許是對的,有時候再磅礴的勇氣也還是不能澆滅心底裡湧現的一絲害怕。
陌生的環境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忐忑。
害怕會遇到危險,害怕壞人,害怕迷路,害怕走不到終點,害怕永遠都找不到夢中那個人。
遇到鸰後,那種害怕就變了。
害怕的對象從整個空泛的世界收縮到了鸰一個人身上。
因為害怕,所以她剛開始道歉的次數多得吓人。
覺得說錯話的時候會道歉,走錯路的時候會道歉,喝水嗆到時也會道歉,連不小心踉跄跌倒都會覺得自己笨手笨腳,還未爬起來就下意識先說對不起。
那個時候,他在春日的落花裡伸來手,似乎想要牽她起來。
但是她沒有把手搭上去。
“我自己可以爬起來的。”她笑着說。
但是,他卻在安靜了一秒後平靜地問她:“你是在害怕我嗎?”
她一愣。
擡頭時,他微微低下頭來,鬓邊漆黑的發絲在清風中飄,聲音輕得好像一吹就散:“你總是在道歉,也一直在逞強拒絕我的幫忙,你看上去很害怕我。”
“果然是因為我是忍者嗎?”
那樣說的聲音一頓,才繼續道:“還是說,你是覺得我會傷害你嗎?”
她空白了一瞬,下意識搖了搖頭,脫口而出又是一句:“對不起,但不是這樣的。”
他面具後的目光像平緩的呼吸一樣,輕輕地籠罩而來,讓她心底裡原有的緊張和忐忑有一瞬間都被撫平了。
那讓她獲得了一種坦誠的勇氣:“我隻是怕給你添麻煩。”
對他的害怕,并非出于生命的安危。
他是忍者是一回事,但更多的或許還是出于對她自身的自卑。
雖然從一開始她就和鸰說過自己身體不好,一路上肯定會産生很多麻煩,他也平靜地接受了她的缺陷,但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感到恐懼。
害怕自己孱弱的身體會給别人添麻煩。
害怕會看到别人嫌棄自己的目光。
害怕因此被讨厭,害怕被抛下。
更害怕自己會是這個世界上多餘的人。
所以她總是依照本能地、順從地向鸰表示讨好與示弱,總是為了被他接受而道歉,希望先一步用這樣的方式得到他的諒解和寬容,而不用焦慮地等待對方的審判。
她說:“我、我不是在逞強,也不是想拒絕你,我隻是想、想盡量證明自己不是那麼沒用的人,麻煩又沒用的人總是容易被讨厭,我不希望你讨厭我。”
那個時候,承認自己的軟弱讓她感到一種近乎想要像鳥類埋進翅膀裡的難為情。
尴尬、慚愧、赤|裸坦露心聲的羞恥……那些情緒來得那麼強烈,她的眼眶突然莫名其妙就熱了起來,忍不住在春日裡簌簌地落下淚來。
但是,他卻隻是平靜地單膝低下身來,拭去了她的眼淚,牽起了她的手,以一種平等的姿态對她說:“不用道歉,也不要說對不起,既然你雇傭了我,那這些都是我可以接受的事情,也不用為了證明什麼而逞強,無論如何,我都會送你到木葉的,作為雇主,你唯獨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
那一刻,他低沉平和的聲音像一條平乏的直線,沒什麼起伏,透露出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那樣拿錢辦事的作風聽上去明明有些不近人情,卻無端地讓她感到安心和信任。
……但現在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蒼白的指尖微動,彌生躺在病床上,安靜地看着身邊的人牽着她的指尖,垂下腦袋,将額頭輕輕貼在了她的手背上。
眼簾中,晃目的白熾燈始終無法消融他身上那份滞留的冷意,但他散落的發絲柔軟地拂過她的手腕,相觸的部分傳遞着代表生命的溫度,那是一個像小孩子撒嬌似的、親昵的舉動。
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這是她第一次碰到他的臉。
……真奇怪,明明還是那個人,明明還是熟悉的黑發黑衣,明明也還是那番話,可是,她卻感覺他身上有一種怪異的艱澀與頹糜感,此刻垂着頭靜默的身影也無端的寂寥。
她忍不住動了動指尖。
他微微擡起頭來,順從地任由她的手指拂過了他起伏而流暢的眉眼。
就像黑貓一樣呢。
她想。
平時高傲的、矜持的貓,總是會在主人受傷生病時突然變得黏人起來。
她微微偏開目光。
果然是因為相處的時間長了吧。
……但他确确實實拭去了她的眼淚。
至少,他說她做的飯很好吃。
他是第一個說她做的飯好吃的人。
……
彌生清醒後,又在醫院的普通病房呆了幾天,期間,她意外迎來了鳴人的探望。
她還記得自己與他的約定,鸰之前提醒了她,自己生病昏迷了三天,沒能去赴約,本來她還打算出院後一定得去和對方道歉才行,但實在沒想到他會先找過來。
“原來你真的生病了啊。”
那個金發藍眼的少年在病房門前探頭探腦,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她一愣,沒有先問他為什麼知道,又是怎麼找過來的,而是飽含歉意道:“那天沒有去赴約,真的很抱歉,作為道歉,之後我請你吃飯吧。”
聞言,他大大咧咧地走進來,無視病房裡倏然安靜的其他病人和家屬,雙手枕在腦後,眯起眼睛朝她大方地笑道:“我又沒生氣,别把我說得那麼小氣啦,你身邊那家夥昨天有過來告訴我你生病了,所以那天才沒來。”
她詫異地看了一旁的鸰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聽到鳴人不以為然地笑道:“不是故意放我鴿子的話,就原諒你了。”
她高興地垂下眼睛,攪弄了兩下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們之後還能一起再去忍者學校玩嗎?”
“可以是可以。”他拉過一旁的椅子,像是不安分的小動物一樣,坐在上邊搖頭晃腦的,說:“但是接下來可能沒什麼時間了,我們十來天後要參加中忍考試了,得抓緊時間修行才行。”
“這樣呀。”她擡頭,也沒有勉強,問:“你們都會參加嗎?佐助和小櫻也會嗎?”
“當然啦。”
她說:“那我到時候去給你們加油。”
“真的?”他一愣。
“真的。”
他瞬間咧嘴笑了起來:“那我到時候一定得好好大展身手才行。”
頓了頓,他的目光又掠過周圍的其他人,然後有些心虛道:“忘記買水果或花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