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饅頭的話,阿滿神情暗淡了下來。
昨晚公子的仁慈,讓她差點就忘了自己并不被人歡迎。
阿滿低下頭思索了片刻,悠悠道:“我不走,我要留在這裡。”
她的聲音很低,卻依舊堅定,跟昨日傍晚一模一樣。
傅雲修就不明白了,梧桐苑這破地方究竟有什麼好叫她留戀的。明明之前那些人都不用他趕,住一晚上吃一頓飯,自己就先受不了逃走了。
“姑娘心智如此堅定究竟是圖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就是個廢人,又是侯府的棄子,姑娘跟着我,撈不到一絲好處。”傅雲修神情譏諷,也不知是在諷刺自己還是諷刺阿滿。
阿滿從他的話語間擡起頭來,怔怔地望着他,好半晌才朱唇微啟,“不是。”
她聲音太低,以至于傅雲修壓根就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尤其是在阿滿就這麼明晃晃的盯着他看的時候。
傅雲修忽然就很想知道她說了什麼,他問道:“什麼?”
“我說,公子不是廢人,也不是棄子。”阿滿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了傅雲修的心上。
“呵!”傅雲修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話,忽然就笑了起來,“你算什麼東西,竟也配說這種話?”
從他坐上輪椅開始,侯府的每一個,便都覺得他成了一個廢人,言語間有意無意的貶低,眼神裡似有若無的憐憫。若說那時他還有一絲堅持,那在父親去世後,他被診斷出活不過二十五歲時便徹底崩塌了。
家主走得突然,又并未拟定少主,各方角逐下,他這位嫡長子卻成了一枚真正的棄子,為了不礙着别人的眼,他便自個兒搬了出來,至少能安靜的了此殘生。
饅頭跟着傅雲修多年,知道自家公子最忌諱别人說起這些,更何況阿滿這算是觸到了他的逆鱗。
自家公子雖然性子冷淡,但待人接物卻向來是彬彬有禮,如今都對阿滿爆粗話了,可見是真的生氣了。
他拉了拉阿滿的袖子,示意她别說了,可阿滿卻根本不聽,反而是直接頂了回去,“那公子覺得,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就配嗎?”
從方才傅雲修說話的眼神中,阿滿看得出來他對“廢人”“棄子”這兩個字的厭惡,可見他心中還是有所掙紮的,隻是面對悠悠衆口,他最終還是敗下陣來,開始相信,自我厭棄。
“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是真的了解公子嗎,他們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在阿滿看來,真正的廢人,是像村裡那些偷雞摸狗,遊手好閑的人,他們一天好吃懶做,打架鬥毆是常有的事兒,禍害自己不說,還禍害别人,阿滿覺得這樣的人才是廢人。
公子隻是腿腳不好,可即便如此,他也并未事事都假手于人,而是自己盡力而為,平日裡讀書練字,侯府那邊送來的吃食,他也從來不嫌棄。他不過是換了一種活法獨善其身,又如何稱得上是廢人。
這麼多年,勸過傅雲修的人其實也不在少數,但那些人無論怎麼說,最後在看見他的腿後,便總是一臉惋惜,隻有阿滿,她好像看不見自己的廢腿,就那麼直白的,甚至有些莽撞的否定掉了那些話,甚至還反過來質問他。
了解他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那些人品頭論足起來,好似各個都是大師一般。
看着阿滿如此堅定的承認自己,内心向來黑暗的角落忽然照進來一束光亮,刺眼的讓傅雲修不敢直視,隻能低下頭去逃避。
可目光落在那兩條因為常年坐着表面看似無異,實則青筋暴起醜陋不堪的腿上,在龜殼裡躲久了的人忽然就又縮回去了。
即使再心有不甘,可廢人就是廢人,他已經沒有幾年好活了,還能翻起什麼風浪來呢?
傅雲修冷笑一聲擡起頭,對上阿滿那雙幹淨的眼睛,滿是譏諷的說:“了不了解,事已成定局,姑娘也沒有必要為了留下而刻意讨好我,我不需要什麼通房,也不需要傳宗接代,所以,你留在這裡,于我來說不過是個累贅。”
傅雲修眼神涼薄,說出的話更是傷人。“累贅”二字,對阿滿殺傷力更是無與倫比的大。
自小時候有記憶起,村裡就會有一些人說她是阿婆的累贅,若是沒有她,阿婆會活得輕松些,她哭着去找阿婆告狀。這種時候,阿婆總會跑去和那些人理論,然後抱着她摸着她的頭,溫柔的說:“我們阿滿才不是阿婆的累贅呢,阿滿是阿婆的寶貝。”
後來再懂事一點,再聽到這種話,她就開始不在理會。她不想阿婆那麼大年紀了還為了她去跟别人吵架,被人抓着痛處罵。
可不理會并不代表不在乎,“累贅”二字終究是成了埋在阿滿心底的不可言說的傷。在阿婆生病的那三年,阿滿看着她那麼痛苦,有時候也會想,或許她真是個累贅,否則阿婆就不用那麼辛苦,也就不會累病。
可是現在,傅雲修卻又将這傷口撕開,露出底下早已潰爛流膿的真相,痛苦有增無減。
若是以往,阿滿會裝作不在意沒聽見,可不知怎地,現在她忽然就想為自己辯解幾句。
“我不是累贅,”阿滿聲音極大,義正辭嚴,“公子,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走的,我一定會向你證明的,我隻會是你的助益不是累贅。”
最後兩個字,阿滿幾乎是含着淚說出來的。
傅雲修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那句話說錯了惹的阿滿這麼大反應,但都這個地步了,她居然還不肯離開,傅雲修也是頭大如鬥。
最後隻得冷笑一聲,“好啊,那我拭目以待,但如果你做不到,那還請早些離開。”
最終,傅雲修也沒能如願将阿滿趕走,但兩人的戰争卻是一觸即發。
饅頭一個人夾在中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早飯吃的不歡而散,傅雲修和阿滿各自回了房。
屋内,阿滿靠在床頭,所有的委屈在一瞬間迸發,“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淚。
她不是厚臉皮非要賴在梧桐苑不走,而是她真的沒有地方去了。阿婆走了,村裡的房子也抵了債了,她現在身無分文,在這邕州人生地不熟的,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她也明白公子的立場,自己是夫人在公子沒有同意的情況下強硬塞給他的,而且就昨天的情況來看,夫人對這位大兒子其實并不怎麼在意,所以突然塞一個人給他,出于什麼别的目的也未可知,公子不喜她也是正常的。
可即便想通了這些,阿滿還是覺得很難過。
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想要活下去就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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