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局開場,曹植就靠博聞強識,搶占了先機,強調了“規則”立場。
崔纓總覺得不妙:規則,規則……三國亂世就是一場重建秩序的遊戲,有哪路諸侯會按照舊規矩來立身的啊?曹植接下來能守住自己的論點嗎?
隻見曹丕擺擺手道:
“不,子建,我并未全然否認聖人所傳綱常名教,隻是以為,亂世自有亂世之綱紀,應時而變。世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亦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為人君者,逢此擾攘之世,當網羅各士族英俊翹楚入囊,而為我曹氏所用,繼而宣以‘君綱’,使文武世代不敢背德也。此乃權謀之術。君綱既立,父為子綱,夫又為妻綱,上行下效,民風自正。”
當崔纓聽完曹丕的三綱言論,正郁悶封建束縛時,曹植卻哈哈大笑。
“子建,你笑什麼?”曹丕皮笑肉不笑。
“我并非取笑二哥,隻是笑一場誤會,二哥與我辯的,原非同一物呢。”
“三綱五常,怎有不同。”
“當然不同!董儒者,僞儒也。‘君綱’若一昧順君之意而不分對錯,那才是不知‘應時而變’呢。”
曹丕屏氣:
“《詩》雲‘亹亹文王,綱紀四方’,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天之位高,地之位卑,日之光明,月之光暗,猶如君臣、父子、夫婦之尊卑等級。如此,綱常人倫正是合乎天意之永恒關系——董仲舒何錯之有!?”
曹丕的論據出自董仲舒和班固的主張,崔纓頓時想起來,當年在軍帳中與曹丕初識時,曾在案上見過一本班固的《白虎通義》。
可西漢董仲舒獨尊儒術,将儒家學說變成“儒術”,附會陰陽五行谶緯之學,宣揚君權神授,用以神化封建秩序和等級制度。這些都是不争的事實……曹植沒上過二十一世紀的中學曆史課,他該怎麼答呢?
曹植沒學過唯物辯證法,但曹植的時代,有個與經學谶緯化分庭抗禮的王充。王充在著名哲學論作《論衡》中,跳出了經學的思想,以唯物主義思想,有力地攻擊了谶緯的虛妄。跟王充持相同見解的,還有桓譚、張衡、鄭興等。
曹植曾對崔纓說,他愛極了讀張衡的抒情小賦。
“二哥,正是因為天意不能與人事交感相應,亂世聚斂魂魄才不分賢愚啊。正是因為‘天’與‘人’殊途,才不能善惡有報,不能使君子皆得長壽,使小人皆暴死啊。‘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人順其自然而與天地合一,這才是《禮記》中子夏從孔夫子那裡得到的答案。
“古之真儒學,久經删落解疏,早已變了味兒。《春秋繁露》隻知将夫婦、父子、君臣之義與天地星辰、陰陽五行相比附,甚及婚喪嫁娶;《白虎通義》融古今經學與谶緯鬼神之說,為權者利器,可見經學将敗。漢室舊儒學之風頹唐,必為新興儒學所代之也。”
“子建,你放肆了。”
“父親不是孔丘,不會複周禮,父親隻會興名法,唯才是舉,于渭濱求被褐懷玉者,攜寒士與貴閥分庭抗禮,予世道公而平。”
曹植心中充滿了對曹操政策的崇拜。
“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這一輪‘君綱’之論,二哥我赢了。”
曹丕作罷,再興“父綱”“夫綱”:
“‘君’與‘父’與‘夫’,天也。《儀禮》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鼓叟數起殺心,而舜仍申孝悌之義,故得堯之禅位;梁鴻妻舉案齊眉,世傳為美談。”
曹丕這番言論,與曾國藩的“隻講臣忠、子孝、妻順,而不講君仁、父慈、夫賢”如出一轍。聽得崔纓心裡越發冒火,轉念一想,又有幾分心寒:
曹丕所持觀點。不過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觀”,她一個局外人,憑何以有勇氣審判他?
可曹植對這種絕對服從關系,持批判态度,他不假思索:
“居其位必盡其道喽,秦帝尊君抑臣,緻使君父之綱崩墜。扶蘇淺見,不識朝中奸賢,以父命不可違而毀軀殺身。此不可謂‘通達’也;逢萌解冠,歸家浮海,客于遼東;嬖惑俗色,寵妾滅妻,終招禍殃。”
曹丕眉頭緊鎖,對今時今日逐漸與他唱反調的弟弟感到不悅。
“《韓非子》忠孝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呂氏春秋》處方篇‘君臣、父子、夫婦,則下不逾節而上不苟為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這些都是少時父親讓我們讀的,子建,你都忘了嗎?”
曹植平靜地與曹丕對視。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親授我等兄弟法家之術,母親傳我等古儒之道。二哥,效仿董儒将君臣之義淩駕于夫婦之上,你又錯了。”
《禮記》《易》《荀子》《大戴禮記》無不先言夫婦人倫而後重君臣。曹丕以君臣和睦倒推夫婦,顯然是支持可被統治者利用的儒術,而非純粹的先秦儒學的。
可曹丕仍不死心,堅稱道:
“君父夫率先垂範,臣子婦随後效仿。先尊後卑,理之當然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難道這五常,子建也定要分個次序出來麼?”
“非是分次序,乃分對錯!”曹植果斷地說道,“婦色衰愛弛而見棄,忠臣谏诤卻遭貶;兄不友則弟不恭,則君臣之義絕。”
崔纓被此時青年曹植的發言震驚到了。
原來在他心裡,他一直很分得清君臣兄弟之“道義”。
君臣相忌,忠貞志節者如孔融、荀彧、崔琰,相繼被迫害,父行子效,臣婦又何能幸免?
為了支持曹植,崔纓頓時激動起來:
“設想一名薄情帝王,年輕時見色起意,娶了絕色女子為後,後來身居高位,卻嫌她育子後年老色衰,借一緣由将其鸩殺。妻死之年,其子尚幼,自懷恨其君父!夫婦之義不存,父子猜忌,君臣失和,談何三綱五常?談何國正長祚!”
秦淳在一旁暗暗拉了拉崔纓的衣袖。
“荒謬,古今何有如此愚夫?怎配為一國之君?”倚靠在欄杆上的夏侯尚駁斥崔纓道。
“不會麼?不會麼?”
崔纓質問得蒼涼,還有些畏懼,但終究說出來:
“不單是愚夫,更是鳏夫!天下第一獨夫!若為明君賢夫,雖有鷹視狼顧、強猾奸宄之人,無所逞其志而為亂;可擅權訾毀夫婦之義,君臣大道無存,弑君篡位之事,則不遠矣!”
亭下氣氛異常焦灼,恰逢雨停,何晏等人知趣地拍拍肩膀離開了。
曹丕冷冷地盯了崔纓半晌,他并未直面回應她的話,而是試圖用别的倫理觀詭辯:
“亂世遭窮,人與人之間猶如禽獸,隻要能活着,一切從權。有管秋陽者,與其兄弟及兄弟之友避亂同行。雨雪之日,衾薄糧絕,管秋陽遂其弟共殺其友。孔文舉曰‘管秋陽愛先人遺體,食伴無嫌也’。亂世之下,兄友尚如此,況乎妻?”
見崔纓還欲發聲,曹植連忙将她拉至身後。
“董仲舒《賢良策一》雲‘夫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饬也’。二哥,既如此執着亂世王霸之道,可還曾記得何謂乎‘仁’?”
“自然記得!”曹丕答曰:“在親曰孝,施物曰仁。仁者,有事之實名,非無事之虛稱也。善者,道之母,群行之主。仁善務實,”
“何謂仁善之君子?”
“源靜則流清,本固則豐茂;内修則外理,形端則影直。天生君子,所以治小人;天生小人,所以奉君子。無君子則無以畜小人,無小人則無以養君子。”
“善!”曹植撫掌,“子張問仁于孔子,子以信為五者之一。孔子複雲交友主忠信,無友不與己同道者。鸱枭凰鳳不同飲,近來,愚弟嘗讀到朱穆《與劉伯宗絕交詩》一首,當合此友朋之約契——鳳之所趨,與子異域。永從此訣,各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