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河濟水,遙望大海涯。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嗤笑音。
崔纓扭頭望去,立刻警覺起來,隻見夏侯尚不知何時換上了鬥笠蓑衣,徒步行至亭台下方的隰畔邊,三兩下安頓靜坐,兀自舉着長杆釣魚。
“春日,可都是些魚苗和産卵期的雌魚,這時節都能下得了手,伯仁哥,真夠狠的啊!”崔纓譏諷道。
夏侯尚莞爾,單手從湖水中挑起魚線——竟是一副無鈎無餌的釣竿。
“裝神弄鬼!”崔纓腹诽道。
“‘望雲際兮有好仇,天路長兮往無由,佩蘭蕙兮為誰修,燕婉絕兮我心愁’。”
夏侯尚先重複念了一句崔纓念過的歌謠,出自曹植《七啟》,繼而又念道:
“美人兮美人,君子表不隐裡,明暗同度。苦窮,富貴之梯階也。北逾長城阻,高登單于台。人皆易華嶽以謂卑小,故登之而催;傷天以謂高大,故不升而無殃……”
曹植坐觀他們打啞謎,一臉茫然,隻握着筆管戳弄額頭。
崔纓被夏侯尚攪得心煩意亂,猶豫了半晌是否應告知曹植——那全是曹丕去年除夕夜念給我聽的話。
如果要用直白一點的話将它們翻譯過來,便是——
“行路的人啊,千萬要小心仕途的誘惑啊!不要貪婪和觊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善惡沒有絕對,來吧,來吧,雖說高處不勝寒,但我們能給你和你的家族,一切想要的權勢和地位!”
……
日中,遠出北林狩獵的曹氏兄弟們,終于歸來。除了飛禽走獸,府中還有人送來反季果蔬,是揚州郡縣長吏上供的。衆人圍坐在闊大的仰止亭下,亭外,恰巧飄起了毛毛細雨。
當所有人都開始炙肉飲湯時,曹植卻卷起修改完的《七啟》手稿,揣入袖中,獨自站在亭外淋雨。
曹丕并不知,在他外出遊獵之際,他弟弟,已經迎合着他們父親新頒布的政令,寫出一篇辭藻華麗的“賦體策論”來交差了。
那時在場之人,大約唯有崔纓,懂得曹植此刻藝術創作完畢的釋然感。
曹丕饒有興緻地喚道:“子建,速來亭中避雨。吾與汝兄弟二人,今日可須在兄弟們面前露一手。”
曹植轉頭,會心一笑,大踏步飛奔入亭,正襟危坐。
“二哥可想好辯題啦?”
“想好了。你我既是兄弟,那便從兄弟二字入手,論辯‘三綱五常’,你可敢應戰?”
“可行。”
“那麼,今日這烤肉,子建你不吃了?”
“‘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
曹植引用他自己寫的《七啟》,爽朗地笑道。
衆公子小姐都吃着燒烤看戲,崔纓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唬住了,可看那相視而笑的兄弟倆,突然明白,他們今日都是有備而來。
曹植依舊是發自内心地好玩,欲與他兄長一辯高下,可曹丕呢?崔纓有些猜不透……
“初春之節,父親一令《求賢》下達各州郡,當日在堂上,父親以此令考問你我之志。吾獻詩曰
喪亂悠悠過紀
白骨縱橫萬裡
哀哀下民靡恃
吾将佐時整理
複子明辟緻仕
子建你卻詩曰
大國多良材,
譬海出明珠。
君子義休偫,
小人德無儲。
積善有馀慶,
榮枯立可須。
滔蕩固大節,
時俗多所拘。
君子通大道,
無願為世儒。
二哥想知道,你還堅守你所謂的‘大道’‘仁義’‘德’‘君子’嗎?”
“自然。”
“好,那就開始今日你我兄弟的‘三綱五常’論吧!”
曹丕抿了口熱湯,繼續說道:
“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裡。自桓靈起,天下疾疠、兵災、螟蝗、水旱不休不止,民多餓死,或相食,問此人人自危之際,苟全性命已成難事,何謂人倫?何謂仁、義、禮、智、信?私以為,父親之‘唯才是舉’,是當不破不立!”
曹植毫不猶豫地反問:
“綱常倫理,固生之本。三綱不過夫婦、父子、君臣三類關系耳,二哥怎因時代變遷而有所質疑?”
“‘綱者,維紘繩也’,”曹丕不懷好意地笑問崔纓道,“子嘤,近來你讀了不少佛老之學,你應贊同,束縛自由身,是不應當的吧?”
沒等崔纓回答,曹植就直接反駁:
“無綱無紀之世,何來自由身?揚子雲《法言》曰‘君子為國,張其綱紀,謹其教化。導之以仁,則下不相賊;莅之以廉,則下不相盜;臨之以正,則下不相詐。修之以禮義,則下多德讓,此君子所當學也……如綱不綱,紀不紀,雖有羅網,惡得一目而正諸’。可見世有秩序,有綱有紀,申以垂範之義,所以上下張理,人道整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