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坐在中學時代喧鬧的課堂。
曆史課開始了,老師第一個點的人就是她。可她卻正在走神,目光隻聚在窗邊後排最高的那個男生身上。
回憶裡的那個人,真的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崔纓,請你用白話文解釋下‘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秋,朕獨愛之如一’是什麼意思。”
嗯?是在叫她嗎?
崔纓在全班同學詫異的目光下,飄離了座位,可他們的目光并沒有因她而移動,當她回過頭時才發覺,座位上明明還站着一個低着頭回答不出問題的崔纓。
她急速地往窗外飄去,可根本沒有人看得見她。
她的心裡感到焦慮,感到怅惘,可不再絕望。
她還夢到了中學校園操場。
同學們都在拍畢業照,他們歡歌笑語,載歌載舞的,仿佛這一時刻地球都在為他們停留。她看着大家,留下了羨慕、不舍、悔憾的淚水。當所有人都站好位置時,她我才回過神來,匆忙在人群中尋覓自己的身影。
可是不對啊,她本來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啊。她剛剛又是在找誰呢?
“嘿,能給我們拍個照嗎?”
那個男生笑着說完,就把相機遞在了崔纓的手裡,隻留她一人在原地發愣。
“三二一——茄子——”
畢業照拍完了,人也都散了。
她站在原地。
嗚咽痛哭。
一陣白光刺眼,直把崔纓驚醒。
在頭昏腦漲的發熱中,她隐約察覺左右兩邊有人,将她拖拽下船,倉促之間,鞋子不慎墜江,可憐也無人替她撿,而後便是雙手受縛,還被推進了颠簸的車廂之中。
天冷極了,碎雪穿過車窗,飄進了馬車内,崔纓瑟縮成團,身上卻無絲毫衾被取暖。
渾身是傷,腿上,手上,肩上,臉上,被風一吹,就更疼了。
車馬疾行,讓崔纓胃裡一陣翻湧,那時,她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逃跑了。
她明白,自己已成任人宰割的魚肉。
車外甲兵,忽而在馬嘶鳴聲中停駐。
這是到劉備軍營了嗎?
崔纓不敢多想。
那是駐紮在了公安城外的劉營。
天寒地凍,已近日暮,她隻披頭散發,光着腳丫,踩在深厚的積雪裡,雪愈是白淨,便愈是襯得她雙腳發黑。如今這狼狽不堪的模樣,與禽獸無異。仿佛她不單是他們的俘虜,還是他們與孫氏會獵雲夢,最終得勝而歸的所獲獵物。
行走在軍帳間,昔日劉備之女被拖拽畫面,仿佛若前生。
說實話,跟楊夙敞開心扉徹談後,她真的很想活下去。尤其是那句話很吸引她——她在這個世界好像也沒那麼孤單,也曾擁有過很多簡單的快樂和幸福。
而現在,她好想回去。
可崔纓不願相信,劉備諸葛亮會那麼好心,會平白無故地送她平安回去。她不信任這裡的每一個人,包括足智多謀忠貞死節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即便!他是她兒時最崇拜的古人,也不能信任。
曹劉孫三家,都是一世軍閥,行事無不以利為先,崔纓不願成為他人手上的籌碼,她一定要伺機出逃。她暗暗地這樣告誡自己道。
琢磨間,已步入主帳門。
踏入的那刻,崔纓被一陣暖洋洋的熏氣直撲了個滿懷,而後便是耀眼的燭光,将她團團裹挾。
體溫回歸,身上的寒意瞬間退去過半,崔纓掩起破袖,怔在原地,等一點點挪開時,才發覺自己所在營帳,溫美得像一場幻夢,而柔和的黃暈光圈,映照得她睜不開雙眼。
這個地方,不像重要的軍政會議場所,更像是家常小宴,君臣歡笑和樂,氣氛異常融洽。那些在座聞名的文武官員,基本都是尋常相貌,并不能給人一眼驚異的感覺,且他們打扮都随性自在,可伸頸細語交談時,卻自有不可侵犯之威嚴。
崔纓漠然站定,遲遲不願下跪。
“汝為曹氏之女乎?”
坐于首席的,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唇若塗脂,雙手垂放于膝前,他笑吟吟問崔纓罷,放下耳杯,即刻擡手示意帳内噤聲。
如果說,初次見到曹操時像是如臨虎豹。
那此時,初次與劉備相見,在崔纓心裡,就是一尊猙獰的佛像。
即便是真佛,也依舊獰怖;
即使後世頌歌再多,終究立場異然,更何況,她還是劉備畢生宿敵之女,崔纓料想,他恨不得夷族曹氏三代,才得解昔年衣帶诏之血仇。
于是劉備三問崔纓身份,而崔纓三不答。
衆以為聾。
“曹仁死守江陵,終為周瑜所破,數月前,擄我二幼女者,正是曹仁之弟曹純。今也者,風水輪流轉,而姑娘仍桀骜如此……”
劉備斂容,單臂撐案,試探問道:
“你不怕死麼?”
見崔纓仍舊冷漠,不将他們的主君放在眼裡,一衆武将頓時有些坐不住。
中有一濃須密髯将,環眼碩鼻,聲若巨雷,他将酒碗摁在案幾上,呼喝道:
“大哥何須多言,留此曹賊之女作何?還是喚來斧手利落些罷!”
髯将身側,更有一儒氣長髯将,他揮手制止了前者的話。
與此同時,劉備身側,忽而近前一位文臣模樣的青年男子,讓崔纓眼前一亮。
他指節如竹,端持羽扇而素手盈香,像是忽然撞入視野,一襲淡青曲裾在内,微褶素衣輕袍在外,襟衽蔥綠,盤發如墨,唯有葛巾為飾,髭須星點,側臉輪廓分外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