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再次蘇醒時,發現自己已在搖晃的船艙中。睡榻右側靠窗,窗半掩着,窗下還有個人背對着她坐着。
“把窗兒再推開些吧,好久沒吹過,這麼涼快的風了。”她請求道。
于是他支起了窗撐,江風一陣又一陣覆上崔纓的臉龐,崔纓隐隐約約,在江霧中遙遙望見,一輪寒月正從東山升起。
月出東山,流光徘徊。
今晚的月色極好,雖是不圓滿的下弦月,卻有熒熒繁星為襯,那遙遠的星空,宇宙深淵的盡頭,像極了崔纓夢中的故鄉。枕着昨夜舊夢,她的眼淚,不知不覺便已浸透了衣襟。
眼前人将渾身發燙的她扶坐起,還為她披了件外套,可當他端過一碗濃濃的湯藥時,卻被她輕輕推開。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送你回家。”
“我沒有家。”
“有他在的地方,不就是你的家嗎?”
“……”崔纓兩眼空空。
“劉備已取武陵、長沙、桂陽、零陵四郡,立營于油江口,改名公安,周瑜也已擊退曹仁,屯兵江陵,曹仁和他弟曹純的軍隊,尚在襄陽附近。我送你去諸葛孔明那裡,他會安排你平安回江北。”
“能回江北,一定不是因為你跟他們交情好吧?”
崔纓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可楊夙不答。
“扶我去船外走走……我想,再看看我們家鄉的方向。”她邊說邊咳嗽。
“這裡就很好,”楊夙拒絕了,緊摁住她的半隻肩膀,指着窗外江景,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瞧——”
崔纓很快便認出了泛舟處:半月前仍是屍橫遍江的戰場,而今隻剩些許折戟斷戈倒插在流沙中,即便夜色籠罩,也依舊引人注目。隻見波光粼粼的江面,正有月影徜徉其間,昔日長江水不再渾濁,舊時戰場腥水蕩漾處,已鋪上世間最柔和的素裹銀裝。白霧沆砀,水中月與天邊朗月相依,雖一實一虛,卻共同凝固成永恒的朦胧夜色美景。
“我想到了我們中學的一篇課文。”
楊夙冷漠了良久,才應聲道:“我也是。”
“是《赤壁賦》,你和我想的一樣的,對嗎?”
“不,我先想到的是王灣的。”
崔纓皺着眉,看着楊夙半張在月色下的臉,忍不住抽出手來,想去觸摸他藏在黑暗中的另一半,卻被他避開了。
手懸半空,無處安放,于是崔纓扣着窗沿,仍舊落寞,輕聲哼起歌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你聽這詩,多美啊……”崔纓癡癡的笑了起來,“當初曹植也是這樣,就坐在我身旁,我看見你,就想起了他,就比如,我能讓你想起小娥一樣……”
楊夙默然,俯身取出一支竹笛,自顧自地吹起不知名的曲子來。而崔纓開始閉眼幻想,跟心上人坐在船頭吹涼風的場景,笛聲凄然,喃喃自語間,又不知不覺又落下清淚一滴。
那一刻,她和楊夙隔得那麼近,卻各懷異心,各自想念着他人。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他們都曾說服對方同路而行,可南北注定是兩條迥然不同之路。
她知道,他們的情誼,終于走到了盡頭。
她先長歎道:“‘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艙内雖好,能睡得安眠,卻終究是受束縛而極其不自在的。上蒼見憐,願造物者俯允我們從愛情中脫身,在不勝寒的高處,擁有凜冽的自由。”
楊夙等到一曲終了,才默然接上: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切,都将過去。”
這時,恰好有艙外的侍兵端着瓦罐入内,于是楊夙留崔纓靠在榻上,兀自沽起酒來。
“來,大過年的,吃碗溫酒,暖暖身子。”
崔纓雙手端過陶碗,在熱氣騰騰的煙霧中熱淚盈眶。
“已經是……建安十三年的最後一天了嗎?”
楊夙不答,隻将酒杯高高揚起,咕嘟咕嘟一口喝盡,完了還繼續倒滿,一連獨飲三碗。崔纓亦含淚飲下。
燙酒下肚,在腹中如烈火燃燒,渾身出了一圈密汗,反而精神不少。崔纓躺在榻上,仰望艙頂上橫梁,雙眼空空,小心翼翼地詢問楊夙道:
“你說,我崔纓,如此自以為是,如此自作多情,這世界上,還會有人喜歡我嗎?”
崔纓恐懼絕望,滿腹悲哀。
“我說我少年時代喜歡郭奉孝,卻變成了一個不孝之女,活不成我叔父期待的那樣;我說我喜歡趙子龍、張文遠還有曹子建,卻行了不忠不勇不仁不義之事。
“飽受牢獄之災,有太多過錯不可彌補,渾渾不可終日,我死不瞑目,回想這幾年曹氏養女的富貴生活,恍若一場大夢。那些快樂從不曾真正屬于我,而我沉浸其中,原是要付出代價的:享受着常人沒有的階級特權,奴役着勞動人民,臨危之際,必然該承受起常人所沒有的責任。
“沒有崔氏女這層身份,我什麼都不是,沒有我父親的離世我也走不到這步。原來,賜予我衣食無憂生活的,不是偶然的機遇,而是我那故去的父親。
“楊夙,你知道嗎,我真的好累好累啊,我來到一個根本不屬于我的世界,待在這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窒息。我哭喊過,我呐喊過,我彷徨過,我絕望過,我掙紮過,可每一次,都陷入深不見底的悲傷之淵。在這個世界,我做了很多次噩夢,你知道我有多少次醒來,都以為……都以為自己,真的醒來了嗎?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這場噩夢,我從未真正蘇醒。
“我不想死,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怕死怕得要命,我怎麼能接受,在最美的年紀,被心愛之人的至親殺死?你告訴我,我,我怎麼能接受啊?”
眼淚流進了耳朵,又流到脖頸,崔纓按着肺腑,獨自承受着人世生存之悲哀。
而楊夙默默靠在榻旁,靜靜聽她哭。
“你已經在接受的路上了,”楊夙哽咽,“人生很多時候,不都得去面對一些殘忍至極的現實,就像你生來注定要死亡一樣,不是麼?你說你感到痛苦,那是因為你總是在索取,總是在抱怨,難道,你當真沒在這個時代享受過快樂嗎?”
眼前浮現了秦淳、曹節等一衆姐妹的笑臉,可崔纓掩着被子,啜泣得更厲害了。
楊夙繼續說道:“誠然,這樣的世界,沒被異化的人,才是瘋子。可世道渾濁,隻可濯足不可濯纓,你崔纓,本就不适合在亂世生存。順流而東,去往柴桑,擇一小橋流水人家安度餘生,這本是你最好的結局。可你卻想逆流而上,回到荊州,回到襄陽,回到宛城,回到許邺那虎狼之穴。到将來曹家人要殺你時,我不在你身旁,你又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