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你說這是噩夢,那是因為你覺得這是噩夢。人生,本就是一場夢,在哪個時代不是一樣呢?你跟我訴說着人生的苦難,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又能幫得了你什麼呢?”
聽完楊夙的話,過了很久很久,崔纓終于流幹了心底所有眼淚,幾乎變成了呆滞的木頭人。
“楊夙,你騙我。”
“我騙你什麼了?”
“當年你考問我,說古代小孩,辟若早夭的曹沖,死後該如何安葬。我懵懵懂懂,隻按常理說用棺材。可你非常得意地反駁,你堅定地相信,他會是被草席卷起,然後扔山溝裡喂狼。我當時被你唬住,果真信了。可我卻忘了,曹沖是貴族,是堂堂丞相的兒子,他有着尊貴無比的身份,怎麼可能會落得那樣的下場呢?”
“哦?貴族?”楊夙掩嘴失笑,“你當真以為,在生死面前,所謂身份有絕對的貴賤之分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以後你自然會懂。”
“你的意思是,我會後悔的對嗎?那我不想回去了,我甯願去吳郡的路上凍死……快,快讓船夫停下。”
楊夙冷漠地拽住她胡亂揮舞地手臂:“不,你要回去。我以前高估你了,以為帶你離開曹家就算是保護你,現在看來,你回去反而是最好的結局,至少,留在你喜歡的人身邊,你會很快樂。”
崔纓恐懼地抱頭縮起身子,搖頭:“不,不,我不會去争了……赤壁敗了,我從此恨絕了城府算計,我不會再想去插手曹氏争儲的,我也不敢……再去面對了。”
“這就怕了?”楊夙冷笑,“你不去面對的事情,難道它就不存在麼?”
“你是什麼意思呢?當初勸我不要插手的是你,而今勸我要争的也是你。”
“自保不是改變曆史,這樣的世界你不去争,你隻會失去更多,你隻會更痛苦!因為你不敢面對,你不願意醒來!可自覺蘇醒和被迫蘇醒是完全不一樣的啊!”
“那我該怎麼做?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
“既來之,則安之。珍惜當下,不念過往,不畏将來。”
楊夙挨着她躺下,将自己的右臂墊在了她的腦後,慢慢撫平她躁動的心。
“你看你啊,那麼弱小,遲早會被他們曹家人欺負的。”
“不會的,他們都會愛我的。”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可有想好對策?”
“有啊,真到了那天,我就買個小船,從小清河出發,坐着木排到海上漂流,然後南下,去吳郡尋你,去柴桑找你,嘻嘻,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到時候,我會備好美酒,掃幹淨庭院,隻等你來。”
……
月已偏西,江霧卻越來越濃,還從窗外傳來刺骨的涼意,崔纓閉着眼,幾乎快要在楊夙臂枕上安詳睡去。她暗想:船尾的方向,就是邺城的方向,明明是回家的路,為何經過赤壁,反倒離家愈來愈遠呢?此時睡在她身側的男子,又是真的楊夙嗎?
“今天的你,一點也不像你,你從來不曾對我說那麼多話……我是在夢裡嗎?”
“是,也不是。”
“你明天就要走了?”
“對。”
“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楊夙怅然問道:“有一件事,一直想再問你一遍——你真的,很喜歡曹植麼?”
崔纓疲憊地睜開眼睛,凝望着那雙深邃的眼眸,看了一眼又閉上,幹澀的眼淚終究又從眼角滑落。
她點點頭。
楊夙說:“那麼,請你從心裡,将他從神壇上拉下,徹底打碎你堆砌的神像。然後走去外面,去尋找他,去重新認識他,去為了他成為更好的自己。祝福你,你一定會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的。”
“好……謝謝你,”崔纓忍住淚,别過臉去,在淚眼朦胧中,忽又想起很重要的一個人,于是問道,“楊夙,你好像還忘了一個人。你有什麼話需要我給你帶的嗎?”
“誰?”
“蔡琰啊。今年夏天的事許都人人盡知,當年赫赫聞名的楊叔夜沒死,想必遠在邺城的蔡琰,也是得了消息的,等我回去了,跟她解釋清楚當年的事,想必她會釋懷許多。”
楊夙聞言,自嘲般笑了幾聲,笑得直咳嗽。
“不,不用。我早忘了她的,回去,隻需代我說聲“對不起”,就夠了——這是我十多年來,唯一想跟她說的話了。”
楊夙用布滿老繭的手覆上了我的眼,語氣出奇地溫和。
“天快亮了,趕緊睡吧。”
“好。”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下去。”
“好。”
“你要把我忘了,好好跟他在一起。”
“好。”
這一次,崔纓也再沒有流淚。
就這麼默默地,在睡夢中安靜地分别了。
而楊夙,就像是夢裡來見過她,又在夢中把她救出去,現在,他又從她夢裡徹底消失了。
遠去矣,遠去矣,從今後,魂牽夢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