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幾日,崔纓所在的新兵營便抵達烏林,于是每日開始在風霜中練戈揮戟,不間斷地在沿江水域進行訓練。每天跟年輕的士兵打交道,崔纓不免常生悲憫之心:
曹操不斷募軍往前線輸送兵源,三軍士氣大漲,每日呼喝聲震天,可一旦火起,這些人都将暴屍寒江,成為這場戰争的犧牲品。世事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是未曾親身經曆,怎勸人不可多管閑事?嚴冬将至,瘟疫定然早已暗中滋生,怎麼能眼睜睜看着數十萬衆就這麼去送死呢?怎麼能呢?
那段日子,至今回想起來,崔纓仍像是一場噩夢。
渾噩而渾然不覺。
隻有她的心告訴她,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就是,走自己的路,讓别人說去吧。
不管什麼後果,她已做好承擔責任的準備。
崔纓清楚,自己雖沒有花木蘭封侯拜将的本事,到底有過從軍經驗,對刀劍還算娴熟,雖未曾開鋒傷過人分毫,但真有實戰,三五個尋常的軍士決然近不了身,自保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在于,混入軍營後,她該怎麼暗渡陳倉,在最關鍵的黃蓋詐降一環中發揮作用呢?
可未及她做出行動,意外便發生了。
來到烏林随大軍駐營不過第五日,忽有一群曹兵甲士出沒,拿着畫像挨營搜查,一下便将崔纓扣押下,徑直綁去曹軍主帳。
為什麼?曹操怎麼知道她混入軍營的!??
正當崔纓一頭霧水,惴惴不安地被甲士按跪在地時,擡頭先見着的,不是台上赫然坐着的曹操,而是惶恐跪在一旁的文蘭,便什麼都明白了。
是啊,外人怎會知曉她真正心思,隻當她離家出走。隻有身邊人才懂,隻有身邊人猜得出,她崔纓一心隻想随軍,絕不會遠走他鄉。
好啊,又是一次被自己人出賣。
呵呵,棋差一招,滿盤皆輸麼?
崔纓覺得未必。她還不服。
越是走到最後,越是想得開,越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越是有勇氣和天鬥到底。
“子嘤,你委實令孤大開眼界。既如此,孤便準你留在孤的身邊,每日吹吹江風,清醒清醒,如何?”
曹操已經懶得連句敷衍的話也不想說了,眼底盡是失望的怒火。
而崔纓,也再無畏懼之心。
“來人,将此女杖刑二十,押往船尾囚籠,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出!”
曹操将她秘密囚禁,擺明了要在眼皮底下監管着她,等赤壁戰結,再回去騰手收拾。
多諷刺,多荒唐……一心妄想改變赤壁戰局的傻子,一來到前線就被自己人關押起來。
灰心失望的念頭再次掠過崔纓心頭。
不行,不行,不能自亂陣腳,不能讓楊夙那個家夥隔岸觀笑話。她暗想道。
次日被船搖醒,已是晌午時分,她在晃影中睜開眼皮,卻見文蘭在囚籠外抽噎抹淚。
文蘭一面看着崔纓背後的累累傷痕,一面不停地說着些道歉的話。
“……姑娘何苦來随軍?又何苦忤逆丞相?白白受這無妄之災……”
崔纓靜靜地觀察着她,漠然無情。
“我平日待你不薄,你又是何苦背叛我呢?”
文蘭流涕叩首,不停請罪:“奴婢身不由己,請纓姑娘原諒,奴婢也是為姑娘好……”
“為我好?”崔纓冷笑一聲,“兩次将我送進監牢,這便是你說的‘為我好’?”
文蘭怔住,崔纓繼續說道:
“上回蓬廬小院的事,是你向曹丕告發的吧?”
“纓姑娘,奴婢對不起你……”文蘭哽咽道,“那日,是奴婢聽見了你和四公子吵架,不知你要與何人離去,擔心姑娘的安危,這才告訴了二公子。奴婢沒有想到後來如此嚴重,竟讓姑娘入獄……姑娘,奴婢錯了。”
“從一開始,你就是曹丕安排在我身邊的,對嗎?”
文蘭低下頭,算是默認。
崔纓心想,好啊,終于承認了。心口像是被捅了一刀一般難受——盡管心裡早猜着幾分。曹丕背後即是曹操,也就是說,曹操一開始就她不放心。
很好,曹子桓,你們曹家人,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
原來古裝影視劇是會騙人的啊。再好的情分,也抵不過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下真正的“主仆關系”。這些年,她以所謂的用後世平等觀念對待貼身婢女,并未給她帶來實際益處,反而屢屢受其羁絆。
崔纓此生最恨被親友出賣,一時悲傷纏上心頭,無法平靜。
“文蘭,你雖比思思年幼,卻素來乖巧懂事,謹慎穩重侍奉我多年,何曾想,緊要關頭,你眼中仍隻有丞相,枉我平時都與你交心知底。你和思思,都曉得這些年,我對四公子的心意的,知道我不會就這樣離開,可你竟然……
“罷了,再提什麼姐妹情深就可笑了,你也是聽命行事,我何必遷怒于你?隻是此後,與你主仆關系也好,姐妹關系也罷,都一刀兩斷了。”
文蘭撲上前,忙哽咽道:“姑娘待奴婢們的好,府中上下都知曉。那種事情,奴婢們是斷然不曾與丞相提起的,姑娘如何責罵奴婢都好,就是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伺候姑娘多年,早已認姑娘作終身追随之主。”
“一口一個奴婢,你不累麼?站起來,不許跪!”
崔纓聽得十分不适,撫着背傷,掙紮着坐起,倚在欄上。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更有心理打擊。
她怅惘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