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纓固知此理,亦明曉克定荊州之日,正是一舉平收江東之時,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丞相何不暫罷兵戈,與民休息。‘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方今大戰在即,避敵鋒芒,伺機而動,始為上策。”
曹操面露不悅:
“婦孺之見!孫劉者,愚夫乎?焉能束手就擒?依汝之言,孤南征讨逆,豈非有失天道哉?”
崔纓連忙擺手:“不不不,纓絕非此意——丞相順天行誅,自得道使民同心!”
曹操不厭煩地閉上了眼,作手勢驅逐。
崔纓越來越慌亂,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得挑明火燒連船的預言。
“丞相!天時地利,我之不具,敵之所幸啊!請丞相細思,江面多風,若孫劉盟軍以火計攻我,縱然丞相大軍順流而東、舳舻千裡、旌旗蔽空,終不免灰飛煙滅也,如何不教人心驚?”
曹操睜眼作怒,伸手過來便是一巴掌。
“一派胡言!且不論汝怎能斷定孫劉必然聯手,冬吹朔風,孤自西而東,若孫劉以火計,起非自掘墳墓?何以燒孤江北之舟?孤新得荊州水軍、船步兵數十萬,更兼虎豹騎精銳數千,帳下良将謀臣比之官渡時數倍之衆,這等‘人和’,汝怎個不提?盡長賊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好個‘順流而東’,好個‘舳舻千裡’,好個‘旌旗蔽空’,好個‘灰飛煙滅’!你是閑得無事,想孤治你個蠱惑軍心之罪麼?”
崔纓明知失言,惶恐不已,忙叩首請罪 :“纓兒不敢,不敢……”
曹操看把她吓得不輕,語氣遽然變得柔和,他踱步帳中,慨然歎道:
“纓兒啊纓兒,荊州為中州通衢,乃兵家必争之地,方今水軍齊備,楫棹在手,此乃震蕩吳會,廓定荊楚之良機。汝學策多時,豈不知戰機難得?
“劉琦尚存,荊州民心多附劉備,孤焉不知?可劉備不除,終為孤心頭大患,當年,奉孝與公達曾勸孤殺之,孤錯失良機懊悔多年矣。遼東新定,韓、馬之徒狼顧關右,張、劉環伺西土……
“孤今年,五十四喽,雖位至丞相,卻終老骥茕茕,恐年歲不吾與。非孤急功近利,不知‘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衆,欲見威于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之理。隻是孤日日等、夜夜等,日日盼、夜夜盼,隻望這動亂之世,能早一日實現安甯啊。此一戰,孤不想打,也得打。”
崔纓急得眼眶通紅,既然道理說服不了,隻得搬出瘟疫說,打出最後的感情牌了。
“丞相英明神武,自有論斷,辭别之際,容纓兒最後再說一事……”
崔纓伏跪在地,思緒紊亂,磕磕絆絆地說道。
“荊楚之地,與吳越接壤,草木繁盛,蟲蛇肆生,地濕多疫,江中亦不免有水毒……郭祭酒生前曾言‘吾往南方,則不生還’,丞相自知……秋去冬來,屆時與孫劉交戰,若一疫起,則全軍殃。萬望丞相慎思之!”
崔纓雖深刻意識到,水疫定然會使曹軍戰鬥力大大下降,卻不得不懊惱說不出個所以然信服的理由來。
本以為曹操會因為郭嘉而有所顧忌,沒想到他一聽完就笑了。
“是奉孝那句話呀——”曹操冷笑道,“纓兒,聰明反被聰明誤,你隻記着了當日他說的前句,卻忘了那後半句。他郭奉孝,是最與孤親近之臣,是為了孤的大業可以抛舍性命之人!你隻記得當年奉孝力排衆議,棄南征而北征烏丸,卻全然不記得他每每與孤論計時,谏言先定荊州!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可孤的郭祭酒——從未怕過南方疾疫!”
曹操此言,如一桶涼水将崔纓潑醒。
崔纓愣愣地睜大眼睛,再一眨眼,便癱坐在地。
是啊,前世她隻看重一句“吾往南方,則不生還。”後面還有句“與共論計,雲當先定荊”,不恰好打了她的臉麼?
世界上最能感受得到曹操心聲之人,除了他的郭祭酒,還有誰?
楊夙說得對,若郭奉孝在,興許正是第一個勸曹操與孫劉聯軍決戰之人。
曆史有那麼多可能,崔纓猜測的最壞的結果,摧毀了她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崔纓啊崔纓,你說你那麼仰慕你所歡喜之人,卻根本不了解他的心啊……
你什麼說辭都準備好了,卻唯獨忘記最重要的一樣——曹操的信任。
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縱然你有蘇張的三寸不爛舌,缺了這件,不過台下自編自唱的皮影藝人,手中的千軍萬馬,隻需一把火就能燒個幹淨。
因為你碌碌數年,既非曹氏謀臣!更非曹氏愛女!
自以為了解郭嘉,自以為了解曹操,自以為了解曹丕,自以為了解曹植,到頭來,低頭捧起銅鏡,拼命用手心摩挲,拼命用衣袖拂拭,哪怕鮮血滴落鏡面,也連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楚了。
“孤,悔不該許汝随軍,到江陵後,自行面壁思過去吧。江陵乃荊州軍事重鎮,汝居此地,孤心甚安。”
曹操卷起竹簡,拍了拍她惶恐中仰起的臉,可那竹片像冰冷的刀面,與她冰冷的面龐緊緊相貼,像是時刻威脅着性命。
崔纓的眼淚終于簌簌地流,怎麼止也止不住。
被曹操抓起來,禁足在江陵城,還談什麼參與赤壁之戰呢?
這一次,是真的無望了。
眼前這個永貴尊而無極的大人,皺緊眉頭,将竹簡随手一擲,便使之在地上碰出清脆的聲響。
“眼淚,最令孤厭惡,出去——”
淚光與燭光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崔纓一時覺得呼吸都無力,連近衛将她拖出帳外都毫無知覺——直到出帳時,夜半的涼風撲面而來。
赤壁這場仗,為何尚未開打,她便已看到江面上漫天烈焰,便已嗅到軍營裡屍肉糜爛的氣味了呢?
楊夙的警告,一語成谶。
話已至此,窮途末路終方休,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終于結束了吧。
從前一切努力,皆付之東流,随長江一道溶解在孫劉盟軍營地的水寨下。
火一起,什麼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