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夏四月末。
曹操引兵萬衆,與曹丕、曹植二子披甲乘騎,以蕩寇将軍張遼、偏将軍張郃為先鋒,令曹休、曹真、曹純将虎豹騎從征伐,領中軍師荀攸、軍師祭酒郭嘉、奮武将軍程昱、谏議大夫董昭、偏将軍徐晃、虎豹騎督軍曹純、校尉許褚、軍司馬夏侯尚等文武幕臣,自邺城北上行軍。
千裡行軍并非千裡旅行,兵馬在前,辎重在後,并無車轎可坐。而曹操的軍隊是出了名的急行軍,于是此番北征更是潛襲之行,不走平原大道,專挑密林叢徑。
夏日的光景一天比一天漫長,天氣漸漸炎熱,行軍速度卻不曾減緩分毫。擡頭是熾烈的太陽和迷糊的光暈,低頭是随處可聞的軍漢身上濃烈的汗味。
崔纓雖學了近一年的馬術,到底初次随征,挨不住車騎奔騰勞頓,一日比一日更乏力起來。她一路緊随郭嘉的坐騎,郭嘉卻緊随着曹操的快騎,好不艱辛。幸有曹丕和衛大哥一路陪同,扶持照應着,而她的水喝光了,曹丕還會将自己的水囊讓給她。
曹丕見她體力不支,一直跟她說着話,轉移她注意力,可她累得幾乎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迷離着眼睛,望着郭嘉和曹操雙騎馳騁在前,距離越拉越遠。
這時,曹植從曹操身邊轉過頭來,回身拍馬,壞笑着來到崔纓和曹丕面前。
曹植自小從軍,但這是他第一次披甲戴盔随軍出征,所以心情格外的好。
“纓妹妹,這就吃不消了?唉……去年不知是何人自吹自捧,說騎術精湛的……”
“你這小子!”曹丕笑着用手拍了拍曹植的頭盔,“想當初你幼年時,二哥我載你在馬頭,你可是時時哭着要下來。”
一旁的曹真、曹休都笑了。
“二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曹植氣呼呼的,一個人開始自言自語,也跟他二哥東拉西扯閑聊他事。
崔纓皮笑肉不笑,一點都不想說話。
曹植瞥見她不言,直往她面前揮手:“诶——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如你跟郭祭酒辭行,早些還邺吧。”
崔纓白了他一眼,并不理會。
這回曹植真的生氣了,他策馬在側,大聲對她說道:“喂!你這人又得了什麼毛病,十餘日皆是這副模樣示人,我跟你搭話你也不理!”
曹真笑呵呵,又開始揶揄她和曹植道:“是啊,你們兩個近來是怎麼了?從前可是像親兄妹似地黏在一塊啊。”
曹植冷哼:“愛理不理,她有意疏遠,我還未必想理她呢。”
說着曹植便拍馬遠去了。
崔纓愈發口幹舌燥,便撐起酸痛的脖子,微微仰頭,卻被灼灼的日光刺到了眼睛,霎時間,腦子翁翁作響。
陣陣耳鳴中,她隻覺天旋地轉,一個跟頭便從馬上栽了下去,曹丕反應不及,未能扯住她的手臂。
塵土揚面的一瞬,崔纓似乎瞥見曹植勒馬轉頭。
…… ……
崔纓再醒來時,是被馬車震醒的,車内隻有她一人,掀開車幔,才發現天都快暗了。
她正要下車,忽然察覺雙腿酸痛無比,根本動彈不得,更别提張胯騎馬了。
“還想騎馬麼?再騎就當廢了。”車外忽有冷言冷語。
她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曹植。
四周都是步兵和車馬辎重,尋不見曹操和一幹文臣武将的身影。
“大軍在前頭呢,父親命我留後照看着你,莫要下車了,且好生歇着吧。”
曹植騎着高頭大馬,面無表情,眼睛隻看向前路。崔纓知道他還在生氣,便不多話,隻靜靜地倚睡在車廂裡。
可辎重運輸隊雖然行軍較緩,但仍然具有一定的速度,崔纓原本便身體不适,跟着馬車搖搖晃晃,愈發覺得難受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終于黑了,後軍為了趕上前軍營地,便加快了速度,崔纓胃裡翻江倒海,仿佛頃刻間便要吐出來。
她痛苦地趴在車窗,頭朝下作嘔吐狀,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晚風将她的頭發吹得一團糟,俯視罷,車下是崎岖不平的碎石路,而那車轱辘轉得她心亂如麻。
正當她難受得咬牙,半睜半閉着眼時,淩亂的發絲前忽而出現一隻青橘。
崔纓擡頭看去,隻見曹植在馬背上探出身子,向她遞來這綠油油的橘子。
她愣愣地接過了,什麼話也沒說
曹植抿嘴輕笑:“哼,此橘甚甜,嗅橘可止暈,但我可不是來‘獻殷勤’的,當年初見時,你贈我一梨,今日權作回禮。”
“哦——”
崔纓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心底卻泛起絲絲暖意,她将那硬邦邦的青橘捏了捏,湊近鼻前嗅了嗅。
果然,一陣橘香瞬間提神醒腦,還讓她聞到了前世家鄉的味道。
“這個季節,你哪來的橘子呢?”
“此乃淮南新貢的早橘,臨行前我從母親那兒順來幾顆。”曹植壓低了聲音,說完還頗得意地笑了。
有了橘皮護息,崔纓頓時心曠神怡,背對着曹植在車裡坐下後,她開始剝橘子。
“這橘皮一看就沒熟,摘得太急切了,還是太酸,太酸了……”
“怎會呢?”曹植不以為然,“這柑橘,可比上回二哥帶你到東市嘗的糖金桔甜多了!”
“你們不曾吃過更甜的!”崔纓忽而起了興緻,伏在車窗口,對曹植微笑道,“哎——你可知‘中國蜜橘之鄉’在何處?”
“中國?”曹植怔了怔,“中土……雲夢澤?”
“我是說千年後的……”崔纓笑着轉身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
“沒什麼,”她又轉回身,好玩似的朝馬背上的曹植招招手,“哎,你可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橘子在哪嗎?那兒有一大片酸壤,最适合種植蜜橘了,但我就是不告訴你。”
曹植又用從前那種怪異的眼光看着她,不再說話,繼續趕路了。崔纓自知無趣,隻好側着身子倚在窗邊歎息,心裡卻在偷笑着心想:
口中含着酸酸甜甜的橘皮,到底比那甜膩甜膩的橘肉還更覺滋味的。先前我送他北方之梨,他倒送我南方之橘,有這橘子揣在懷裡,也再不怕乘車了。
曹植忽然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問道:“喂,我送你的簪子呢?近來怎不見你戴了?”
“我也有自己的簪子呀,為何時刻都要戴别人所贈的發簪呢?”
曹植嘴角輕揚,不再說話,策馬揚鞭。
崔纓暗暗地匿笑,低頭閉目小憩,愈發揣緊了手心的青橘。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乎淮北則為枳。
曹子建,你永遠不會明白我的心思的。
…… ……
沒過幾日,崔纓便修養好了元氣,又能像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騎馬了。于是郭嘉特意為她尋來一頂鐵盔防曬,她一身男裝便服,身高不及一般軍士下颔,還戴着一頂武将的頭盔,混在騎兵隊伍裡格格不入,滑稽極了,引得曹操和諸将哈哈大笑。
抵達易縣時,郭嘉向曹操進言道:“曹公,兵貴神速。如今千裡襲人,辎重多,難以趣利,倘若為虜哨騎所探知,則其必有所備;不如留辎重,輕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曹操點點頭:“奉孝所言極是,然在此之前,孤還有一要緊事須委人去做。”
“何事?”
“掃墓。”
當時曹丕曹植曹真夏侯尚和崔纓,都策馬伴在曹操身側,諸公子聽了曹操的話,都好奇地談論猜測,不知何等大賢,能讓曹操想起替他掃墓。
唯有隊末的曹植兩眼灼灼,平靜地與他父親遙遙對視,咬字清晰地說出曹操想聽到的答案:
“故北中郎将盧植,盧子幹。”
曹植内穿玄绛素布絮綿襦,身披魚鱗筩袖铠,頭戴武弁鹖冠,驅馬從隊末行至隊首,自信地講述道:
“範陽盧氏,性情堅毅,懿德流芳,其師從太尉陳球、大儒馬融,與鄭玄系同門。嘗與馬日磾、蔡邕等于東觀校勘儒經,續寫《漢記》,著存《尚書章句》《三禮解诂》等。諸侯公孫瓒、劉備,皆為盧植門下弟子。其之才橫溢,當世絕倫,可任一郡之守,可平蠻族之亂。
“黃巾亂時為北中郎将,率軍與張角交戰,後被奸佞誣陷下獄。幸得皇甫嵩相救,于是複任尚書。後因上谏廢少帝事,激怒董卓,免官隐居上谷軍都山。初平三年,盧植去世,終其一生,不慕名利,儉素無華,去世時也僅着一件單衣。
“父親,孩兒愚鈍,本為梼杌驽馬之質,承蒙父親厚望,予賜孩兒名曰‘植’,其涵深之遠也。植生乎亂,長乎軍,追随父親征讨多年,伏見所以行軍用兵之勢,可謂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臨難而制變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出一朝之命,以徇國家之難,身雖屠裂,而功銘著於鼎锺,名稱垂於竹帛,未嘗不拊心而歎息也。丈夫生居天壤間,自當以盧植先生為表率,砥砺奮進,勇為士範。”
曹植的演說赢得了包括郭嘉在内的文士贊賞。
“好好!吾兒惠敏之甚矣!”曹操哈哈大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他抖抖袖子,自豪地跟夏侯惇、夏侯尚、曹仁等曹植叔伯說道,“吾兒子建,喚名曰‘植’,确有孤崇敬盧中郎私心所在,此兒開言豪邁,有孤當年之風,應為兒中最可成大事者也!”
對于如此重大且有深意的贊譽,衆将面面相觑地笑着,連連附和。
崔纓鼓舞曹植道:“‘風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則盧公之心可知矣。君子之于忠義,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子建,你本就當為忠孝純良之人,子幹先生可為君終生之榜也,望兄長誡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