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之‘楊’,夙夜在公之‘夙’。”
崔纓震怖不已,忍着膝蓋疼痛,一瘸一拐地朝郭嘉走去,抓住他的袖口,激動得聲音發顫,話都說不清了:
“真的是我的舊人楊夙麼!?他……他也來了?他也在曹公帳下謀事嗎?他在哪兒?就在這邺城嗎?……郭先生,請您告訴我!我的朋友在哪,我現在就去找他!!”
崔纓仰視着郭嘉,喜不自勝,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答案。
可郭嘉的眼睛裡隻有落寞之色,沒有絲毫光彩。
“你們……最好還是不要見面。”
“為什麼?為什麼?”
此刻,郭嘉面無表情,絲毫不為所動。意識到不對勁,崔纓漸漸退去笑意,緊張地追問道:
“楊夙……我的朋友,他還好嗎?”
聽到這兒,郭嘉眼睛竟也紅起來,可随即他便回神,轉頭,憐憫似地盯着崔纓,一句一頓地告訴她道:
“崔姑娘,你來晚了,他……已不在人世了。”
五雷轟頂般,心髒驟停,崔纓徹底失去笑意,一時茫然,眼神空洞,隻有睫毛輕顫,繼而瞳孔緊縮。
“晚了?什麼叫做……晚了?”
“晚了,就是死了。”
崔纓松開郭嘉的袖子,扼緊心口,恍恍欲倒,四顧茫茫,竟不知身處何地。
她隻懷疑自己在夢裡與郭嘉對話,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突然有人告訴她,她朋友‘也來了’,然後卻‘沒了’?
“我剛來,我還沒見到他……他怎麼……就……”
崔纓捂着欲裂的頭顱,欲哭無淚,仍是不信。她憤恨滿腔,悲怆地質問郭嘉:
“是誰?是誰?誰殺了他?楊夙他究竟怎麼死的!?”
郭嘉淡漠地轉身,折返書案前。
“還記得今日堂上,司空當着諸臣的面,說時時因你想起,當年帳前一人嗎?”
“那個人……就是楊夙?”
郭嘉安坐于席,雙手垂膝,點了點頭。
“在嘉來曹營之前,叔夜便已是司空帳下最信任的儒将,一直随侍曹公左右。後遷護軍,禁衛皇室,掌武官典選。建安五年,他參與謀逆,被腰斬棄市。”
最信任的儒将?謀逆?腰斬棄市?
太多信息灌入腦中,崔纓隻痛苦地感覺到一陣耳鳴。她忽而想到什麼,快步上前,不甘心道:
“不可能的,郭先生!你既說楊夙也來這個世界了,那他決然不會死的!”
“何以見得?”
“楊夙是我們21世紀的高材生!他精通理工,多才多藝,人緣也好,對軍政之事又有莫大的興趣……他很聰明的啊!他……他怎麼可能會反叛曹司空,做這樣蠢事!?”
“是司空親下的命令。”
“不可能!我的朋友他有将相之才,楊夙不可能就這麼死了!郭奉孝,你騙我!!”
崔纓歇斯底裡地怒吼着,全然失了儀态,跌坐在地,無名的恐懼又席卷遍身。
她終于相信了這個事實,開始蜷縮着嗚咽地哭。
郭嘉似生恻隐之心,他緩了緩,輕聲說道:“叔夜的舊人,竟是這般怯懦軟弱麼?”
她耳朵聽不見這個時代任何古人的話語,她的心,隻在那同一個時代的“親人”身上。
楊夙,楊夙……你真的不在了嗎?
如果連你,都戰勝不了這亂世命運,我活着還有什麼希望呢?我怎麼也沒想到啊,我竟不是孤身一人,原來回到這個時代的人,還有你,你比我早來了幾十年,還更早經受亂世摧殘……腰斬?我怎麼也不敢想象,那樣的酷刑會施在你身上啊!
“叔夜……是他的字嗎?”崔纓哽咽着問。
“是。”
“先生,請相信我,楊夙……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都是從一個地方來的,他……不會死,他一定,是回家了!”崔纓心亂如麻,想到什麼便從口中說出。
“回家?”郭嘉怅惘,“興許吧……”
崔纓癱坐在地上,一聲不吭,隻抹着眼淚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嘉扶案而起,忽然咳嗽起來,但終究很快消退,他慢慢地走近了。
“嘉與叔夜,少時便相識,後來嘉入曹營,與其更為莫逆之交。他曾與嘉說過,他的故鄉,有個叫崔纓的女子,很喜歡曆史與文章,說在這‘三國世界’,最歡喜、最敬慕之人,便是我郭奉孝……”他淡淡一笑,“我那時不信,問那姑娘是誰,叔夜隻說,是他一個舊人,一個斷了聯絡的舊人。”
郭嘉伸臂,将崔纓從地上扶起,崔纓顫巍巍地,不敢擡眼看他,卻聽他慨然歎息道:
“崔姑娘,嘉已知你心意,承蒙青睐,奉孝在此謝過……能與後世慕己者相見,知後之君子猶未曾忘記郭某,郭某此生無憾矣……”
崔纓淚眼朦胧,沒想到楊夙還留給她這樣一個大人情。
于是崔纓深情地對郭嘉說道:
“郭祭酒,我來尋你,并無惡意,你可知,你陽壽将盡,就在……”
“就在北征烏丸之後,”郭嘉搶先說出,“當年與叔夜最後一面,他與我說了。”
“你都知道!?”
崔纓又被郭嘉惹哭了,急火攻心,啞着聲音問他:“那你為何還不好好愛惜身體?仍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地處理公文?你知道熬夜會使器官功能衰竭嗎?你知道熬夜對你神經損傷有多大嗎?你真傻啊,郭奉孝!”
“天命如此,何須多言?”
“先生還信天命?”
崔纓氣打不過一處來:“那我崔纓生來便注定要被賜死,豈不是什麼都不做,直接等死好了?你知道後世有多少人替你惋惜嗎?你知道因為你染病早殁,多少人污蔑你是得的‘風流病’麼?還附會造謠你吃五石散……郭嘉,你知道曹軍沒了你,會變成什麼樣嗎?”
“曹軍沒了嘉仍舊是曹公的雄師勁旅!”
郭嘉突然打斷崔纓的話,他凄凄的目光表示他也很悲痛自己短命的事實,卻根本不信什麼改命的話。
郭嘉背對着她,撐着柱子,單背着手,歎息良久,忽而俯首沉吟道:
“姑娘,生死有命,成敗在天,豈是我等凡人可改。郭某為何非要聽從姑娘之言?憑姑娘是叔夜的舊人?還是憑姑娘司空養女的身份?
“你說你敬嘉慕嘉,嘉誠惶誠恐,恐姑娘敬慕的不過一‘天妒’虛名耳。至于死後污言,蓋世說紛纭,功過任人評說,史書千載名士,豈可全得善終,嘉獨何人,以堪長久?這世上,既有你崔纓這般誠心仰慕之人,自然應有不喜嘉之行事之人啊。”
“可那些人,為黑而黑,将你捧上天還要惡狠狠地摔下來。看到那些諷刺先生的話,我真的很難過……”崔纓撫膺痛惜,“意難平啊,先生,意難平……為何自古以來,都有如此之多從衆叫嚣的看客?後世網絡時代,踩一捧一的現象真的不會少了,我容忍不了那些随意辱罵古人的人,我替你和諸葛先生覺着委屈……”
郭嘉回頭,長歎一聲,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好孩子,不必為我感到難過,人生一世,茕茕伶仃,生前尚有不盡憂思,死後何須計較。彼時,嘉已為荒冢枯骨,那些流言蜚語,哪還能聽得真切呢?”
崔纓仰面與郭嘉對視,原本痛苦如蔓草滋長,卻被他溫和一笑消減了,于是哽咽着說道:
“亂世浮沉,為臣貞良。士死知己,死得其所。獨君無福,凄凄早殁。生已負時俗之譏,身死千年猶見謗。廿五年前,史海驚鴻一瞥,二字謀士,其意自若,獨具風骨。與先生有關的歡笑快樂,盈滿多少人的青春。我們都曾風華正茂,自在真實,希冀未來才華盡展。其實,您與我們常人,多親近。”
郭嘉抿抿嘴,垂眉低吟:
“姑娘厚愛,嘉恐承受不起,向來歡喜不長存,你說你很想見我,如今見着了,可曾有何失望呢?”
“沒有!先生!”崔纓連忙答道,“在崔纓心裡,您永遠是算無遺策、貞良死節的軍師祭酒,是曹公帳下第一謀士。”
郭嘉又笑了,他側身踱步:
“姑娘高看在下了,郭某才學疏淺,不過小小一祭酒,令君與公達謀計之功勳,猶在嘉前。嘉随曹公十年有餘,自問無愧于為君謀業,如此而已。”
“是,曹公一生征伐無數,文武從者如雲集,可兢兢業業、純心純意,最得曹公交心之士,隻有你郭奉孝一個。曹公欲以後事托付先生,先生早殁,曹公便是孤獨一人了。”
崔纓見郭嘉聽到曹操“孤獨”二字時略有動容,繼續上前說道:
“犧牲在曹公辟業大途之士,有那麼多,為何偏偏你郭嘉令他輾轉難忘?纓料想,曹公與先生情投意合,是君臣,亦是良友,先生中年夭折,何嘗不讓曹公深感抱負未盡、宏業難成?郭奉孝,你就不想跟你家曹公一起看看,這大好的河山,一統的天下嗎?”
郭嘉攥緊了拳頭,隐忍着閉上了眼,良久,一滴濁淚滑落,滑過他那略有皺痕的面龐。驟然睜眼時,眼中已密布血絲。
“逆天難,難呐……”
他邁出沉重的步伐,咳嗽着,俯身去拾地上的竹簡。
“姑娘從前喜歡的諸葛先生,叔夜跟我講過,不也同樣‘死而後已’嗎?”
崔纓咬着下唇:“莫提那位孔明先生了……纓同樣也有負于他,對他未曾始一而終……然其在後世所受謗譏,并未比先生少……逆天是難,可事在人為。郭祭酒,天不讓人活命,何不将天戳個窟窿?先生隻管好生修養,将這幾年奔波耗盡的心血補回,一切都會沒事的。”
“姑娘又錯了,史書已成定局,萬萬改不得。”
“如何改不得……”
崔纓轉念一想,悚然問道:“莫非楊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