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全似啞了一般,崔纓張了張唇,呼吸急促,憋紅了臉,又惱又急,又紅了眼,淚珠瞬間便如斷線般滑落。
謀士挑了挑眉,靈動的眼睛轉了幾下,不失禮貌地微笑問道:
“讓我想想……能出現在這兒,應是府中女眷……及笄之齡,着武者玄衣……想來,你便是外界所說的,司空崔氏義女,清河崔琰女侄,對麼?”
崔纓并不應答,面無表情,眼睛雖紅,目光卻呆滞。
謀士禮貌的微笑愈發陌生了:
“姑娘一個人在這兒,可是貪玩跑出,尋不得回去的路?這雨可淋不得,我去喚守衛帶你回去……”
那人說着便轉身要走,崔纓驚慌地下意識扯住他的左袖,淚眼婆娑,仰谛視之。短須謀士回首将她俯視,略有動容,卻不動聲色地掰下她的手,淺淺笑:
“姑娘,我們認識嗎?”
心似針紮,崔纓顫着雙唇,失了儀态,見她仍舊不言,謀士自覺無趣,便決心轉身離開。
失去的恐懼席卷全身,崔纓大聲喊出了那個藏在心底許久的名字:
“郭奉孝!”
短須謀士真的停下腳步,回頭了。
“你……好麼?”
崔纓呆了眼,嗫嚅着問。
謀士撐着素傘,站在原地,饒有興緻地聽她繼續說。
“我一直在等你。”
崔纓哽咽着,一字一頓地說道。
“姑娘乃司空貴女,郭某與姑娘從未逢面,何以謂之等候郭某?”郭嘉撫承下颌笑道。
雨水積在她睫毛上,緻使視野灰蒙一片,崔纓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邁着沉重的步伐上前,斂容答曰:
“君不識我,我早識君。小女子冒昧在此守候,隻為見郭祭酒一面。”
“嗯,”郭嘉點了點頭,似不耐煩,“那已然見過了,姑娘還有何話想說?”
“我……”沒想到郭嘉這般冷淡,崔纓一時語塞。
“若無他事,就此别過……”
崔纓連忙深揖一禮:“請郭祭酒收我為徒!”
郭嘉聞言,再一莞爾:“姑娘語出驚人,郭某誠惶誠恐——可是曹司空讓你來的?”
崔纓咬着下唇,搖了搖頭。
“司空與衆臣猶在等候,恕郭某無暇奉陪……”
“等一等!郭祭酒,您……必須收我為徒。”
“哈哈,汝一介女流,于我有何裨益?于司空幕府又有何利?”
“先生何必曰利?”
崔纓的眼淚一點也不值錢,隻簌簌地流。
她哭了,郭嘉卻笑了。
“姑娘,眼淚可換不來你想要的。”
他還要走,崔纓聲音沙啞,急得眼睛酸痛起來:“郭先生!請收崔纓為徒吧!”
郭嘉一個激靈回眸,正色問道:
“你說,你叫……崔纓?”
“對。”崔纓木木地點了點頭,止住了哭。
“哪個纓?”
“先生冠帽之纓。”
郭嘉怔了怔,半晌,自嘲似地搖搖頭:“想來天底下崔姓之人也多了去了……”說着便轉身離去。
崔纓緊追不舍,惶不擇言:“倘我同你說,你郭奉孝的性命,全在此次北伐烏丸呢?”
郭嘉驚愕得回頭,關注點卻出乎崔纓的意料:“你知曉司空将征烏丸?”
一想到眼前之人命不久矣,崔纓如鲠在喉,噙着淚道:
“崔纓今日得見先生,歡愉之至,即便先生不願留我在身側,還望謹記在下的肺腑之言——司空北征,君當留守邺城,療養舊疾。”
郭嘉不緊不慢地朝崔纓走來,重新為她撐傘擋雨,并用奇怪的眼神盯量着她,崔纓被他看得心底發毛,不自覺地掰弄起指甲,惴惴不安地想着,這次曆史明示會不會給她招來禍患。
“把頭發撩到耳後,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雖然覺着奇怪,但崔纓還是照做了。
郭嘉細細打量着她的模樣,許久才緩過神來。
“崔姑娘,可有人與你說過,你和一人長得極像。”
“有啊,不就是您嗎?”崔纓咧嘴笑了。
郭嘉沉默良久,長歎一聲,語氣已變得異常溫和,竟緩緩說道:“小姑娘,郭某已有家室。”
崔纓臉一紅,急忙辯白道:“啊……先生誤會了,纓……誠慕先生之名,單是想拜先生為師,學些謀谟書記之事,并無……他念。”
郭嘉溫柔一笑,輕聲道:“嘉知曉。”
“你知道?”
他又認真地想了想,問:
“識字麼?”
“認得些許。”
“平素都讀什麼書?”
“《詩》《書》《禮》《春秋》《漢書》《六韬》,都看,不挑。”崔纓喜悅地快速回複道。
郭嘉從袖中伸出手:“崔姑娘,請随嘉來——”
那是一隻蒼白纖細、骨節分明、青筋隆結的手,恍若置身夢中,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崔纓低着頭又仰起頭,仔仔細細地盯着郭嘉那深邃的星眸,竟察覺不到一絲謊意。
她破涕而笑,大膽地攥緊他的手。
郭嘉回敬微笑,在潇潇雨幕裡,牽着她往議事堂走去。
傘外雨細如絲,傘下人疾步蹚過青石闆上的積水,發出扣人心弦的輕響。
那日春雨如絲,她沒有撐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她希望遇見,一個穿着青衫,結着愁怨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