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領着她,坦坦蕩蕩地邁過門檻,引她登階入堂。
“奉孝,何來之遲也?”
曹操高坐堂上,遙遙笑喚郭嘉,定睛瞧見崔纓時,忽而變色。
堂中站滿了文武官員,崔纓認得的,隻有荀攸、邴原、陳群三個文臣,還有曹丕和叔父崔琰。崔纓不認得他們,他們卻認得崔纓的身份。崔纓後來方知,那日程昱、賈诩、劉晔、劉放、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純、曹洪、樂進、于禁、張郃、徐晃、李典等人都在場。
“這……”
“成何體統!?”
“……”
毫無疑問,身為軍師祭酒的郭嘉,堂而皇之地,将一個渾身濕漉的女子領進議政大堂,是非常不合禮制的,何況崔纓身份尤其特殊。
堂間嘩然一片,崔纓怯怯地低頭,趨步上前,畏懼地躲避着叔父崔琰的淩厲目光,還有曹丕驚愕的眼神。而郭嘉牽着她的手,直到走到曹操面前才放開。崔纓撲通一聲跪下,朝曹操行禮。
“見過曹公。”郭嘉俯身作揖罷,立身持正,站得筆直。
曹操不知喜怒,未及發問,便從群臣議論紛紛的雜聲中蹿出一聲高呼:
“司空!郭奉孝素不治行檢,今日逾時方至,又越禮執公女之手入堂,甚是不遜!群,請司空治其之罪!”陳群端持笏闆,上前斥道。
崔琰也步出,訓喝了崔纓數句,曹操眯着眼看了看她,卻也不惱,隻把目光投向郭嘉。
郭嘉負手而立,撫玩颔須,神情自若,待群臣紛議漸消,他笑呵呵道:
“曹公,這女娃欲拜我為師,于堂外淋雨良久,嘉便以長者身份親引入堂,何不遂其願,當廷考問其資質一二,再作定奪。外多雨露,未及通報,望公海涵!”
郭嘉側身,反諷陳群:“世俗可笑,多生诽謗,長文兄數次當廷斥責在下,豈不聞心有何所念,眼見則為何乎?”
“你——”陳群将笏闆收進長袖,暗暗咬牙。
曹操笑了笑:“‘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奉孝,長文,爾二人皆孤親信也,何必為了小事而生口舌之争。”
陳群拂袖,退歸原位,而郭嘉亦退居一旁。
曹操正色喚道:“崔纓。”
“在。”
“念在郭祭酒之面,孤今日暫免汝擅出内府之罪。前日,你執意要拜奉孝為師,想出入行旅,不妨告與當堂諸位叔伯,緣何擇選郭祭酒為師?汝又有何才?可學軍旅何事?”
群臣相視默然,唯有荀攸暗笑。
看來曹操今兒個心情不錯,崔纓冷靜下來,将腹稿逐字念出:
“郭祭酒,深通有算略,達于事情,乃司空口中可助成大業者,且最曉司空心意。崔纓不才,已覽諸子之書,凡章表書記,亦略學一二,可使為軍師祭酒府中侍筆,從學兵法,抄錄典律之事,如此,籌畫之士可俟矣。
“古者,亦不乏巧慧能言,精思博學之女公子:或有許穆夫人一心赤誠,為家為國;或有曹僖妻慧眼識人,以禮規勸曹僖;或有鐘無鹽谏齊宣王,勵精圖治。竊以為,時值亂世,俗禮勿拘。《禮》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此理自然可适于婦人!
“纓忝承父叔庇育之澤,女學不精,夙夜憂歎,常懼辱沒士門之名。扶風班姑,宗族赫赫,猶尚文史,執筆續書。我獨何人,徒享富貴。是故‘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纓雖為女兒身,深蒙司空府崇武尚才家風熏陶,猶有男兒之志,誠盼成材,盡心為曹司空分憂,為國纾難!”
叩首再拜,滿堂悄然。
崔纓不知叔父崔琰喜怒顔色,隻好窮盡言辭為自己拜師尋由,情理兼用。她并未料到,今日這場廷對,将改變她半生軌迹。
“善!”
郭嘉鼓掌道好,與曹操眼神交流片刻,便踱步出列,側身面向她道:“崔姑娘,嘉且考你一問,倘你答得清白,郭某這關,便算過了。”
“先生請賜教。”
“去歲十月乙亥,司空曾下一令,勉勵群臣踴谏,諸掾屬治中、别駕,皆當常以月旦各言政失,”郭嘉把目光對向崔琰,“令叔持心平正,數月以來,多進忠實之谏,料其女侄也當了了。不妨試論:冀州初定,除卻□□頓俗、複禮修制,司空還當裨補何處缺漏?換言之,司空當前最要緊的内政,為何也?”
諸臣面面相觑,或有人笑言:
“如此之問,豈不為難崔公女侄了?”
“此女适才闊言,絕非等閑,還是靜候罷。”
崔琰一言不發,仍舊肅立。
曹操向崔纓投來期許的目光,顯然十分滿意郭嘉這個考問。
崔纓心想:很明顯,崔琰上給曹操的谏書,郭嘉都看過了。郭嘉以此出題,既順了曹操的心意,又送了崔琰顔面。他似乎肯定,我能夠廷對如流。廷對,不就是策問麼?難道我一年多的書當真白讀了?又不是沒在東閣與曹植辯論過這些話題。而面試演講所需的口才、應變抗壓能力,對于21世紀培養出來的合格師範生來說,可都是基礎技能。
崔纓開始低眉沉思,大腦飛速運轉,迅速解析考題,組織應答語言。
按曆史,如今曹操最要緊的外政,當屬追剿袁熙、袁尚二兄弟,内政自是政策推行頒布之類。郭嘉讓我嘗試論述,實際上就是推測曹操接下來的舉措,看來,他要考我洞悉時局的本領。
很多年過去了,前世讀得滾瓜爛熟的《三國志˙郭嘉傳》雖然忘得差不多,但還是記得大概的。讓我想想,建安十二年,北征烏丸之前,曹操做了什麼,郭嘉……诶?郭嘉好像在這時封侯了,封的……對了!“洧陽亭侯”!
封侯,加官進爵,肯定不止郭嘉一人封侯,現在的大背景是“冀州初定”,毋庸置疑,到了論功行賞,嘉獎功臣,收攬人心的時間節點了。收攬人心也包括士人之心,那麼……
崔纓忽然回憶起初入曹營時,向曹丕詢問郭嘉的場面——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親帳下頗為得力的謀士,此番亦從攻南皮。但因身體不适,破城後便已先回邺修養了,并不在當夜宴席上。說起來,辟召四州名士之策,還是他向父親提議的呢。若父親不曾辟令叔為官,興許你我,還成不了兄妹呢。”
崔纓眼珠一轉,莞爾一笑,決定先逗衆人一回,遂雙手作揖:“回司空,乙亥令中,司空因歎‘頻年以來,不聞嘉謀’,遂廣開言路。崔纓以為,司空實屬多此一舉。因為,有郭祭酒一人便足矣。”
滿堂嘩然,郭嘉微愕,曹操則迷惑不已:“哦?何意?”
崔纓笑着聳聳肩:“所謂‘嘉謀’,不正是郭祭酒之謀略麼?”
衆皆抿嘴,而郭嘉猛地一陣咳嗽。
曹操也不計較,隻眯着眼笑:“莫要玩笑,适才見汝思忖良久,想來早已有應答之策,起身吧,快快道來。”
“唯!”崔纓從久跪之地站起,端正了身姿,侃侃而談:
“所謂‘月旦評’,來源已久,南陽許靖許劭兄弟俱有高名,好共核論鄉黨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題。《論衡》有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阿翁身居高位,克勤自省,令掾屬每于月旦言政失,深有古鄒忌時齊王之風。然當下正有一大事,于内政大有裨益。”
“哦?何等大事?”
“諸将士大夫,當以次第受封!”
滿堂臣子,瞬間騷動。
崔纓知道,身後正有曹操帳下二三十雙眼睛盯着她。
“河北既平,阿翁多辟召青、冀、幽、并知名之士,漸臣使之,以為省事掾屬。此皆郭祭酒之謀也,纓鬥膽料想,司空重才之心必将以移舊臣。”
諸臣的目光都轉投到了郭嘉身上,郭嘉複為議堂焦點,他有些尴尬地笑了。
崔纓笑着繼續說道:“《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千金買馬骨,燕昭故築台。阿翁帳中諸将賢臣,無不忠心耿耿,或初起義兵時追随,或不辭辛勞,或南征北戰,或喋血沙場。阿翁今已平定河北,正是按勞行賞,封侯拜将之時啊。”
既給足了曹操面子與契機,又順捧了郭嘉,還讓群臣對她的好感倍增,更在曹操面前展露了自己的才華。這一箭四雕的光輝“策論”,崔纓心想,可以自誇一輩子了。
衆臣忍俊不禁地看着曹操,唯有郭嘉嘿然不語。
“諸君與孤征伐多年,如今北方将定,孤自當論功行賞,此女深知吾意,倒先孤一步,将吾願公之于衆了!”
曹操盯着崔纓看了幾眼,忽而撫掌大笑,指着她問群臣:
“此女言行,常令孤想起當年帳前一人,諸公知否?”
衆臣面面相觑,都一緻地保持了沉默。崔纓本還在笑,但看到郭嘉神色嚴肅,遂斂了神情。
那時她以為,曹操說跟她很像的人,跟在雨巷中郭嘉說的,是同一人。
“奉孝,吾女纓兒,君以為何如?”
郭嘉微笑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