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裡,崔纓書卷釋手,食不下咽,寝不能眠。
嘉會不可常,凄清悄靜,房室通涼,梁上又落滿了燕泥,鳥雀都從樹上飛下階前覓食。小小的蕙蘭院,早沒了夏秋時節兄弟姐妹們的歡聲笑語,不過數月,滿目物是人非,前庭後院,皆是在心底蔓延滋生的野草。
蕙蘭院本就是東院北端偏僻之所,偶爾從遠處樓閣傳來的莺歌聲,若有若無的孩笑聲,以及外街守兵的巡邏聲,到底愈發襯得她的小院寥落寂寞。
明明是仲春二月,卻惹人一身天涼好個秋的愁滋味!
到了傍晚時分,太陽快落山了,偌大的前庭就隻剩蟋蟀的鳴叫聲了。崔纓郁悶地漫步在早凋的春花下,一腳一片桃花碾踏,失魂落魄地彷徨在老井周邊,俯見井水枯涸,又轉悠到秋千架下。
秋千正對着西邊。架上藤蔓蜿蜒,已攀上高牆,探出牆頭。崔纓坐上木闆,伸手去抓鐵索,方覺鏽迹斑斑。于是低着頭,任雙腳無趣地踢踐草地,黯然傷神。
孤獨的人兒啊,就這麼垂着眼簾,惆怅地倚在秋千上,蕩蕩悠悠。
待到雙眼迷離,瞅見清淚滴落在秋千下晃動的人影上時,已察覺不到東牆冒出的人頭。崔纓擡頭挺着酸痛的脖子,遠眺西邊連綿不絕的屋頂,夕陽即将墜落地平線下。她遂松了抓住鐵索的手,閉上雙眼,仰面伸長脖頸,怅惘地感受夕陽彌留之際,讓最後一束晖光拂過面龐。
不久,空氣裡薄薄的暖意漸漸散去,她感覺臉上越來越冷,巨大的寒意趁着晚風襲上身,寂寥的小院瞬間死寂沉沉。
在這個世界,她看了無數次日落。
太陽已數不清回了多少次家,她卻還不曾回家。
前世想見的死人,是活着的人,卻終不可得見。
那活着的人,也是秋千上坐着的,離了魂魄的泥塑。
崔纓,這漢魏世界,你還說敢說好玩嗎?
……
第四日清晨,崔纓蜷縮在被窩裡,不覺間,已被前院婆子們的嚷嚷聲叫醒。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倒還睡得安穩,崔纓覺着這嚷聲聒噪,便披了件外衣,推門而出。
三日禁足已解,家仆來清掃小院了,思蕙正與婆子們在棗樹下說着話,見崔纓出來了,她忙蹚過積水,走上台階。
“纓姑娘,今日天寒,如何這般早起?莫要凍着了。”
“大清早的,你們拿着竹竿作甚?”
“哦,”思思指了指棗樹東南枝,“不知是誰,在那樹枝頭挂了隻紙做的鳥,婆子們覺得不吉利,正打算取下來呢。”
“紙做的鳥?”崔纓疑惑地來到樹下,仰視枝頭,确有一隻千紙鶴被細繩挂在樹上。
是之前遺漏在節兒那裡的麼?這東西可不能落在那些老婆子手裡。崔纓暗想。
“何必煩勞。”她解下披着的外衣,信步攀上棗樹。濕漉漉的樹皮,确實有些滑,但崔纓一探手便抓取了那隻紙鶴,輕輕松松跳下樹。
院中女婢各自散去,思蕙為崔纓披上外衣,攜着她登階入室去。
崔纓仔細打量起這隻紙鶴:它未有雨水痕迹,鶴腹若有黑色字迹,拆開後,竟是一句話:
今日巳時司空府前堂諸臣集會
崔纓定睛一看,心突突直跳——諸臣?不正包括郭嘉嗎?
誰做的紙鶴?見過我當初的紙鶴之人隻有節兒、淳兒還有隔壁那位大聰明。
難道是……
“纓姑娘,鶴裡寫了什麼呀?”思蕙問道。
“啊,沒什麼……是我昨日随手抄的詩句,這叫“鶴”,昨兒我忘了拿下來了,不許跟任何人說哦……”
“唯。”
崔纓小心地将紙鶴藏進袖口,心裡越想越激動,表面卻作出一副疲倦的神态。
“思思——”
“哎!”
“今日天冷,看着也像要再下一場雨,我困得不行,繼續回榻上睡了,你莫要讓人進房中打擾,待到午時再喚我起來用膳。”
“唯。”
将房門關緊後,崔纓細細地又看了一遍紙鶴裡的隸字,大約認出是某某人的字迹了。
那人從不撒謊,紙上所言當是真的。
她在房裡緊張地徘徊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穿好束袖便裝,蹑手蹑腳,從後窗翻出,避開女婢們,徑直翻過院牆,從隔巷裡溜出東院,悄悄穿過東閣,往最南端的前門狂奔而去。
昏暗的天色,很快便招緻連綿的陰雨。崔纓在雨幕中恣意地奔跑,既興奮又緊張,還有些許不明的委屈。跑到氣喘籲籲時,一種苦盡甘來的滋味油然而生,她擦了擦混合着雨水的眼淚,努力地笑着。
陽光總在風雨後,是勇士,就淋雨一直走下去吧!
郭奉孝,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
南門側道由數丈高牆壘砌,有好幾次,崔纓都差點被巡邏的鐵甲府衛察覺,都被她驚險逃過了。陰暗的轉角裡,崔纓穿着黑色便衣,蹲下來隻有小小一隻,外行道上之人若不細緻觀察,根本發覺不了她的存在。
崔纓擡手至額前,仰面望天,天卻被兩條黑線拘禁起來。
她不因全身濕漉而愁苦,反在竊喜這雨巷幽深,還有恰為她掩飾的天色。
巳時将至,外行道上巡兵與外臣紛至沓來,人幾齊聚,崔纓猛然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天哪,我好像根本認不得郭嘉的模樣啊!
适才确有不少文臣打扮的男子入門,他會不會已經進去了呢?
正當崔纓暗自懊惱,摁着腦門犯愁時,遠遠聽得一陣清脆的鈴聲,從入口守衛處傳來:
“我家先生身體抱恙,司空特許乘車入門,不必步行。”
“唯——”
能得曹操特許乘車進入内府的抱疾之士,除了荀郭幾個首席謀士,更有何人?
崔纓一激靈,腦中空白一片,鬼神神差便從陰暗裡探出了身子。冥冥中似有神示:她要等的人,就在身後。
那是一輛青牛拉的七香車,車前系着一隻銀色的鈴铛,車轱辘轉動的聲音很大,巧妙地和鈴聲融為一體,悠悠揚揚,不像是來自遠方,而是将遠歸去。車夫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車幔随風飄揚,一個文官的身影在裡頭若隐若現。
雨越下越大,崔纓緊貼冰冷的牆身,心撲通直跳,眼見着牛車愈來愈近,她直跳出去攔住他們的想法在心頭騷動,鞋底卻像被釘在青石闆上一樣,挪動不得。
牛車經過她所在的狹道口時,車内人隻偏了偏頭,便警惕地察覺到異物的存在。
“停——”
車中人伸出細長的兩指,撩開車幔,一眼便瞥見陰暗裡一雙緊張且恐懼的眼睛。
他思忖了片刻,也不喚驅車的少年,徑直從車内打傘而出,獨自走入狹道中來。
那人身長八尺有餘,頭戴進賢冠,肩披暖狐裘,約摸三十來歲,正是壯年之際,卻體弱軀瘦,勉強支着一身素青色的曲裾深衣。雨幕濛濛,他撐着青傘,擡手輕咳,步履穩健地走近了,崔纓方看清是個面容憔悴、絡腮短須的謀士。
濁雨自高牆濺落,敲打在崔纓的臉上,冰涼冰涼的。她垂下緊貼牆壁的手,也不顧黏着鬓額的濕漉漉頭發,隻屏着呼吸,睜着明亮的眼睛,虔誠地仰望着這張陌生而親切的面孔。一股暖意從腳底湧上心頭,崔纓突然間,一點兒也不緊張了。
短須謀士淡漠地掃視了一下眼前的少女,聲音卻很清朗:
“你是何人?”
原本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眼睛的少女,像被叫醒,突然就泛起一絲慌亂,于是說不出話來,隻不停地眨着眼睛。
謀士再次打量了崔纓的衣着,沉思片刻,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将傘擋在她頭頂,柔聲問道:
“小姑娘,你不怕淋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