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要回來了,崔纓見府中諸子皆收了心性,慌慌張張地補習功課,唯獨隔壁院的主兒,依舊早出晚歸,拿着新作的文章,去同其他世家公子較量,每每初晨抖擻出門,傍晚都是乘興而歸。有時高興得,連卞夫人喚聲用膳的話也不聽,隻甩着外衣,一頭紮進自己的小院裡。
自那日世子府事件後,整整三日,崔纓都沒有與隔壁的說過一句話,見了面也不再打招呼了。但他并未察覺到什麼,或許也根本沒把崔的臉色放心上。
隻是到了第三日,府中衆人齊聚前廳,恭候曹操回府時,他立在一旁,仍像從前一樣,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
“阿翁回府後,定然是要考科察業的,你可做足準備啦?”
這笑聲聽起來,比往日更加刺耳,若有幸災樂禍之意味。崔纓一言不發,避開他徑直上前,去到曹丕身側。
衆人都在駐足候望,曹丕偏首,拍了拍崔纓的肩膀,對她點點頭,她亦回敬微笑。
半晌過後,廳外便遠遠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笑聲,當那個搖搖晃晃的身軀背光一出現,廳内嘩啦啦一大片都伏跪下去,恭敬行禮,各自說着迎辭。
曹操铠甲未卸,按劍着屐,伴着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以及甲片铿铿相撞之聲,疾步快走,登階入廳。
在他的招呼下,衆女眷與公子紛紛起身落座,備好的洗塵宴亦正式開席,彼時崔纓方敢擡頭仰望——一年多未見,曹操竟生了不少白發,添了幾條皺紋,雖然在家眷面前慈藹地笑着,但仍令崔纓覺着威嚴和陌生。
行兵打仗,風餐露宿,向來吃苦。誰能想到,決定勝負的關鍵——官渡之戰,隻在一年之間,而徹底平定北方,穩固邊塞,則要花上漫漫七年時光呢?
曹操位極人臣,家規甚嚴,即便回到冀州治所邺城,也無法像尋常人家一般,與子女親昵交談,更多還是簡單的寒暄之後,嚴正地考問學業。
于是宴會結束,姨娘們散去後,公子們皆伏跪階下,一個接一個上前,對言答問。
“那小女,是何位妾室所生?”
四周忽而靜默,衆人不知曹操所指何人。
崔纓正盯着曹操半舊的铠甲發呆,思量着郭嘉自遠征歸身體可好,未曾察覺衆人目光已向她身上彙聚,直到被淳兒輕聲呼喚才回過神——
“阿姊,阿姊,司空叫你呢。”
曹丕也不禁假咳,警示她集中注意力。
迎上曹操的凜冽目光,崔纓連忙眨巴起眼睛,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被曹操先聲奪言。
“纓兒?”曹操這才認出是她。
崔纓朗聲以應,恭敬地上前施禮,落落大方,毫無怯意。
“期年未見,汝之模樣變化甚大,”曹操細細打量着她,“這一年多來,可還适應府中生活?”
“承蒙阿翁關照,纓兒錦衣玉食,在府中過得十分惬意。”
曹操笑了笑:“你母親在信中同我說,期年間,你不但勤讀詩書,還學會了騎馬射箭,也跟子桓學了武,果真?”
“學識在腹,技藝在身,阿翁一試便知。”崔纓抿嘴昂首。
曹操點點頭,随機考問了她幾道《詩》《春秋》相關的題目,崔纓無不應答如流,聲情并茂。曹操被她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的論述逗樂了,看得出來,他真的十分滿意。
崔纓能盡力博取曹操歡心,自是有備而來。
“子桓說,你見識不凡,不讓須眉,有謀谟之才。難得啊難得,若讓你禁在閨閣之中,倒真是可惜,以後就跟在孤的身邊吧,讓孤也開開眼。”
曹操此言既出,廳内衆公子皆互瞪雙眼。
跟在曹操的身邊,那不就是意味着……以後都能跟曹操南征北戰?
要知道,官渡之戰後,能随侍曹操身側的,隻有正室卞夫人所出嫡子與個别愛子曹沖的,從沒有帶女公子。在衆公子羨慕妒忌的目光中,崔纓又驚喜又惶恐,連連點頭。
“纓兒謹遵阿翁之命,日日願聆過庭良訓。”
崔纓心想:曹操今日所言,絕非一時興起,他一改以往育女之法,予我增長見識,增加軍營曆練的機會,莫非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有意将我往女謀士、女文官的方向培養?還是說别有用心?
曹丕在一旁,聽到曹操的安排時,臉上并未露出多少驚異之色,他似乎早猜中了他父親的什麼心思,隻微笑着心領神會。
餘眼瞥見此景,崔纓又迷糊了。不管怎樣,能得到曹操的重視,接觸自己想接觸的軍事政治總歸是好的。雖暫時猜不出這隻老狐狸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父子二人之間,在關于她的問題上,有心照不宣的事。
曹操又問:“去歲正月,三軍冒寒北征,行旅多艱,吾得詩一首,于軍中入樂演奏,未曾披閱示衆。聞汝誦詩有過目不忘之能,嘗從學蔡氏,不知書藝見長否,可否當堂試誦謄錄?”
什麼?過目不忘?我崔纓?誰告訴你的!?
崔纓開始慌了,餘眼瞥見曹植掩袖偷笑,方想起數月前,在他跟前秀過背誦《登樓賦》。
不好撤下“博學”人設,崔纓硬着頭皮應承下,曹操捋了捋胡須,喚人奉上紙筆,不一會兒,一塊精良的布帛便在她面前徐徐展開。
看來這曹操也是有備而來,到底還記挂着當年她寫下的怪字。她雖在後世臨摹過荊氏行楷,到底水平一般,隻學了點硬筆書法皮毛,萬不敢以拙劣的書藝碰瓷古人的。好在跟蔡琰學了三月隸書,毛筆字也不那麼“江湖氣”了,信手模仿蔡家字迹,讨取曹操歡心,倒也不難。
崔纓手心捏出了汗,隻暗暗感激蔡琰親授書法之恩。
待站直了身子,接過曹操手中的簡書,崔纓緊張地展開,定睛一看,頓時喜上眉梢。
可巧不巧,這不就是她大學教材,朱版《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 裡的。
曹操正因她竊喜的神态而感到迷惑,崔纓閃爍着眼神,趕忙收斂,假裝默記了一會兒,嘴上還振振有詞。不一會兒,她便氣定神閑地援筆揮墨,單背着左手,在布帛上開始默寫曹操的詩。
隸書一氣呵成,似行雲流水,崔纓随風而轉,得意極了,明顯感覺到殿内諸公子都坐不住了,紛紛鼓掌稱善。
曹操雙手揣在腰帶上,眯着眼睛,上前吟詠罷他自己這首傳名後世的《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
羊腸坂诘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
熊罴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頸長歎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水深橋梁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栖。
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