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東山詩,悠悠使我哀。
悠悠揚揚的誦讀聲似傳遍了整座大堂,而此詩之境,亦令人猶見巍巍太行,如聞蕭蕭北風,去年北征高幹的艱辛軍旅,生動地再現在衆人面前。
“好好!孺子可教!此書藝雖未入神境,終大有進步。纓兒,你背書之功,未嘗輸于幾位阿兄啊!”
曹操高興得大笑,崔纓亦欣然跪謝,退回坐席,心有餘悸,竊喜僥幸碰上這篇被收錄進大學教材專業書的詩還在課堂考過,若是其他不見經傳的曹操詩賦,就是給她三個腦袋,短時間内也背不下來的。
考科察業已畢,家宴即散。衆庶子庶女依次揖禮拜退,曹操獨留下曹丕曹彰曹植曹沖四子,崔纓料想,應是還有愈嚴之訓誡。
她留在原地,猶猶豫豫,欲言又止,正對上了曹操的眼睛。
“子嘤,你可還有他事?”曹丕疑問道。
“我……”
曹操有意留我侍奉左右,出入軍營,不正默許我接觸軍事政治嗎?此時不求,更待何時?心髒跳得厲害,崔纓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氣,趨步上前,行跪拜大禮。
“啟禀阿翁,纓兒有一不情之請……懇求應允。”
曹操點頭沉吟:“學業有成,為父确當有所獎勵,不知纓兒所求何事?”
“阿翁誤會,纓兒并非想要賞賜,而是請求深造,拜師學藝。”
“拜師?”曹操納罕,“汝還欲從學蔡氏乎?”
“非蔡氏,乃郭氏,”崔纓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說道,“乃我軍中軍師祭酒,郭嘉郭奉孝。”
丕彰植沖四人皆驚愕住了。
“郭嘉?”
曹操忍不住笑了笑,目光倏而卻變得淩厲,像隻老狐狸一樣盯着她。
“你能跟他學什麼?”
崔纓果斷接上曹操的話,朗聲道:“欲學兵法,出入行伍,為女策士,為阿翁分憂。”
“嚯,女策士?”曹操見她不像玩笑,便玩味着這個新鮮且大膽的詞彙,眯起細長眼睛,“你一姑娘家,也敢求學行軍打仗之事?”
“回阿翁,纓兒不甘為尋常女子,纓兒當真不喜女紅織造之業。阿翁未歸時,纓兒常與兄長們相處,共修詩書,同學騎射舞劍,倒也小有所成。誠盼有朝一日,能與阿兄們一般,請參軍事,暗輔時政,為國之棟梁。”
小曹沖彎起嘴角,湊近曹操身側,悄聲在他耳畔說了些什麼,崔纓依稀能猜出,是在跟曹操陳述這一年多以來她的“事迹”。
于是滿是感激地望着小倉舒。
曹操果真眉頭微舒:“我兒有此男兒志,固當可喜。然汝今已成年,待字閨中,抛頭露面出入軍旅已是不妥,焉可作謀臣書童?豈不怕為人恥笑?”
崔纓急切地說道:“阿翁,亂世當道,何忌俗禮?纓兒自可披男裝,纓兒不怕為人恥笑,纓兒隻求能從學郭祭酒!”
“即便如此,軍中向無女子為官先例。”
“《淮南子˙兵略訓》曰‘人盡其才,悉用其力’,纓兒素比府中諸姊妹通曉詩書,更習武藝,且能搦翰,縱令我為一刀筆吏,謄錄文書,又有何妨?”
崔纓見曹操神情冷淡,并不言語,也不顧曹丕眼神示意,繼續哀聲懇求道:“阿翁,世豈有棄明珠于灘塗之理?司空府并不缺我一女,但我軍若納得一女策士,或有意外之得。”
“夠了!”曹操提高了嗓音,“荒唐之言!”
崔纓不甘心,仍舊苦求:“此雖為不情之請,卻是理中之求啊,阿翁!請您答應讓纓兒跟從郭祭酒學習兵法吧!”
曹操擊案怒喝:“汝一介女流,未經人事,不學相夫教子之術,盡學些旁門左道,成何體統!”
“明明是治國安邦,怎是旁門左道……”
“放肆!”曹操大怒。
衆公子伏色,閃避于旁,崔纓被曹操的怒聲吓得直哆嗦,不敢多言,伏跪于地。
“父親息怒,子嘤一時說錯話,觸怒父親——”
曹丕作揖求情,話未畢,卻被曹操打斷。
“丕兒,你是怎麼當這個兄長的?!”
曹操将案上抄好的《苦寒行》掀翻在地,忽而遷怒于曹丕,他慢步下階,冰冷地質問道:
“聽聞大軍出征不久,此女便與晏兒大打出手,可有此事?”
曹丕跪道:“不過是弟妹之間的拌嘴罷了,父親言重了。子嘤失言,是子桓當兄長的未盡責,父親久征初歸,甲衣未卸,萬望息怒,莫要傷身。”
曹操怒氣未消,指着崔纓道:“傳孤令,罰此女閉門思過,禁足三日,任何人不得探望。以後沒有孤的允許,不準出府!”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恐懼壓過了悲傷,四望也無人敢為她求情,崔纓垂着雙臂,悻悻地退出大廳,身後卻是曹操開始劈頭蓋臉地罵曹丕的聲音。
“聞汝遷居新府不久,便增修園林,日日與仕宦子弟出遊,可有此事?”
“父親,孩兒知錯了……”
曹丕震怖,連連磕首請罪。
“子建,你也一同跪下!”
“……”
訓過曹植交友之事後,曹操便帶着曹沖拂袖而去。曹植出門,見崔纓仍跪在廳外,他冷冷剜了她一眼,低聲道:
“真是愚蠢,自作聰明!”
崔纓淚眼汪汪地看着曹丕慢慢走近,曹丕陰沉着臉,什麼也沒說,将她從地上扶起。待曹植與曹彰都漸漸走遠了,曹丕才陪同着她,往蕙蘭院方向走去。
廳外煙雲氤氲,二月的涼風,吹得崔纓眼睛生疼,一路上,曹丕隻開了一次口:
“貿然拜師,你是要害了郭先生麼?阿翁生性多疑,你是崔公女侄,當初又是郭祭酒出的辟召河北名士的主意,還在父親面前力薦過崔公。今日你如此做,也不同我商量,實在讓人心寒。”
“對不起,子桓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