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二月,春分。
晝夜平分,陽氣初動,暖意生。
是日初晨,崔纓臨窗梳發,洗漱罷,輕啟妝奁,淡抹脂粉。晨光熹微,自紗窗外映入,映得鏡前人影綽綽。空氣中肉眼可見的小精靈,正伴在她身側飛舞,給清冷的閨室增添了許多分生氣。
崔纓推開東窗,将春光迎進屋内,讓盎然的綠意盈滿眼眶,讓和暢的清風填滿心房。接着,靜心安坐在窗下書案前,執筆研磨,開始晨讀背書。
去年囫囵背過的《詩經》,已消化不少,于是從年初開始,她便計劃着背誦《楚辭》。《離騷》和《九章》,是最早背完的,如今閑逸地吟誦着的,是言語瑰麗充滿神話浪漫色彩的《九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耳熟能詳的詩句,似從遙遠的前世高中語文課堂傳來。閉上眼,依稀還能憶起同學們的面龐。
崔纓那時,也是逐字念着這兩句美妙的詩句的,原來,已經過去近二十年了。
不知為何,望着窗外悠悠春景,崔纓憑這兩句又想起了《說“木葉”》一文;更憑這兩句意境,又平白幻想出一個秋日蕭瑟的光景來……冥冥中似有什麼神示,反複暗示她洞庭二字,具體是什麼,她也弄不甚清楚。
那麼,今日究竟是春分,還是秋分呢?
有一件事可以清楚的是,今天天氣很好,沒有下雨。
正當崔纓晨讀走神之際,屋外忽然傳來思思歡愉的呼喚聲:
“纓姑娘!纓姑娘!快出門看看罷,院裡的桃花兒、蘭花兒,都開啦!”
崔纓喜上眉梢,褰起衣裳,疾步邁出房門,下白階,涉前庭,跨溝渠,興奮得不得了——浮現在眼前的,是開了半樹的桃花,還有西北牆角蓊蓊郁郁的蘭草。我舍了粉豔的桃花,踮腳蹚着濕澤,連忙去看蘭草。
兩株蕙蘭呈帶狀,綠葉脈脈,邊緣有鋸齒,通體透亮。淺黃綠色的花簇,密密地附着在花莖上,花瓣略短而寬,唇瓣還有紫紅色的花斑,透着清幽的香氣。兩株各開六七朵,卻似有雌雄之辨:一束開得榮華,驕傲地舒展着花瓣與萼片;另一束卻開得羞澀,攏着身軀,花苞半綻。
這兩株蕙蘭是上回從曹植朱華館裡挖來的,崔纓還在它們鄰邊栽種了其他的蘭屬苗種,如春蘭、建蘭、銀邊墨蘭等等。原本等了許多天,都未見那蕙蘭花苞綻放,未曾想,春分一至,它們就随着庭前桃樹一道露臉了。
小蕙蘭兒啊,你們誕生在早春時節,是欲與春日桃李争奇鬥妍麼?
這可不是我培植你們的本願哦。
崔纓蹲在蘭草前,微笑着托起了臉,忽而靈感上頭,她從袖中探出右手,将那“雄”的一株蕙蘭折了下來,飛奔回房,一面喚思思去尋陶蘭盆,一面把蕙蘭置于案幾上。自己則在案前攬衣坐下,展開空白的竹簡,拈起細筆,開始抄寫方才背誦的《湘夫人》。
說是抄書,可崔纓那時腦中隻得了一句,是恍惚間落筆,情不自禁寫出的一句。
寫畢,亦未放筆,隻夾在指腹間,崔纓開始神遊恍恍,情思缱绻。
春日已上三竿,窗外春景灼灼,卻不曾喚醒窗内癡人分毫。
“嘿!”
身後突然蹿出個人影,将她案幾上的竹簡拾走,崔纓瞬間回神,緊張起來。
“沅有芷兮澧有蘭,呀——”
也不知從哪冒出的秦淳,将竹簡上的字逐個念出,還搖頭壞笑道:“哎呀,難怪阿姊不與我們一同去西園放紙鸢呢,原是在這蕙蘭院裡,有正經的‘人生大事兒’要做呢……”
崔纓迅速奪過竹簡,嗔笑道:“抄書,當然是正經的人生大事兒喽,淳兒何必大驚小怪?”
秦淳閃爍起靈動的雙眸,繞着她周身轉了一圈,頗有深意地笑着,從案幾上輕輕拾起那束蕙蘭:“哎,确實‘正經’,所謂‘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好啦好啦,可别取笑我了。”崔纓笑着上前奪回蕙蘭,連連擺手作噤聲狀。
秦淳端坐在蒲席上,笑吟吟道:“阿姊,這可不是淳兒第一次,見你抄這些詩句了噢,那種事情,我們已經聊了很久了,淳兒這個局外人看着都着急,阿姊為何不去試他一試呢?”
“着急?你着什麼急?”崔纓淡淡一笑,開始收整筆墨紙硯。
秦淳以左手托着側臉,笑得且傲且媚:“阿姊不是常跟妹妹們說什麼‘情愛自由’,須得自個兒追尋幸福麼?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怯懦了呢?”
崔纓點了點她額心,嗔怪道:“那些話,原是我說你與那夏侯公子的,你倒反過來勸你阿姊咯?”
“并無甚區别呀,”秦淳扶案而起,摟着她左臂,親昵俯首道,“阿姊自上回冬獵回府,便一直蝸居在這院内,潛心習業治學,看的還是什麼兵書典章,也不與姊妹們一處紡織習禮,這蕙蘭院也鮮有兄弟姊妹出入了……唉,淳兒不願阿姊這般沉悶,還是早些解了那心結罷!”
崔纓莞爾笑問:“如何個解法?”
“去同大夫人與崔别駕說及此事,早日嫁入司空府!”
崔纓漲紅了臉,“撲哧”大笑,羞惱地扭了扭她的小臉。
“不行,真的不行。”
“如何不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姊——”秦淳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與四哥本就十分相配,已達成婚之齡呀?”
“當真……般配麼?”
崔纓皺緊眉頭,斂起笑意,側過身,拿着竹簡,用手指細細摩挲那上頭早已晾幹的墨迹。秦淳則與她背靠背對坐,握着那束蕙蘭,兀自撫玩那黃綠色的花瓣。
“縱然此時談婚論嫁尚早,阿姊也當使那人知曉你的心思呀……”秦淳喃喃,“淳兒自身之事倒不着急,但我看得出,阿姊用情,遠甚于我,卻何苦将風月之事久久牽繞心腸呢?凡事總須一個結果,你不去試試,怎會知曉?”
被秦淳說得心動,但崔纓仍舊緘默。
她此刻心裡是十分清醒,自己與曹植是決然不可的,否則也不必大費周章,在這曹府博得聲譽了。她在蟄伏,她在成長,等待一個時機,擺脫這裡的一切束縛,具體的路,她也說不明白,無外乎是憑借學識,斡旋其間,盡全力扶持崔家,既保住叔父崔琰的性命,亦改寫那“崔氏女”的命運。
然而,寓居在這司空府,與曹氏兄弟姐妹們耳鬓厮磨,她和曹植之間的情誼與日俱增,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如院中春草般蔓延,纏繞在心頭。但似乎不論何時,都是崔纓一人頂着紅撲撲的雙臉,而那個愛笑的少年,一以貫之地坦然相待,待她與其他衆姐妹,并無甚區别,偶爾幾個怪異的眼神,也看不出多少戀慕之色。
崔纓見過,曹植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月複一月,曹植的眼睛雖仍舊清澈,但卻愈發深邃而神秘了。崔纓也不知,是自個兒的心境發生了變化,還是什麼别的原因。
總之,一切都還很迷糊,就像早晨階除打落的霜一樣。
前世印象中,神祇之上的偶像光影始終在崔纓心頭揮之不去,她似乎,從始至終都帶着那個“仙才”的濾鏡去審視他、敬畏他、崇拜他。
那麼,她對曹植的感情,真的是愛嗎?
“難道阿姊,你就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在那人心裡,究竟是怎樣的麼?”
秦淳這次的話戳到了她的痛處。
曹植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像以前一樣跟她無話不說了,她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可秦淳說的對,認識那麼久了,她在曹植心裡到底什麼樣,真的很重要,必須盡快掌握。
崔纓長歎一氣,認真考慮了一下,下定決心,微微點了點頭。
“可是我們該怎麼去試探他的心意呢?”
秦淳莞爾:“我有辦法!”
隻見秦淳喚人找來在後園放紙鸢的小曹節,并笑嘻嘻地招呼她道:“節兒,你快過來——”
小曹節大汗淋漓地笑着飛進院内:“阿姊!阿姊!你們找我做什麼呀?”
秦淳挽起節兒手臂,鄭重其事道:“節兒,我問你,你喜歡崔姊姊嗎?”
“喜歡呀!崔姊姊一直都對我們很好!為什麼這樣問呢?”
曹節和崔纓都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那好,你聽我說,不知道你發現沒有,你崔姊姊最近跟你四哥哥的話變少了?”
曹節看着崔纓思考了一瞬,呆呆地點點頭:“好像是有點……”
“是這樣——”秦淳撫着曹節肩膀道,“崔姊姊不久前,跟你四哥哥鬧了别扭,如今想跟你四哥哥道個歉,但可能,需要你幫個忙,剛才你既然說崔姊姊對你很好,那節兒,你一定會幫這個忙的,對嗎?”
曹節年紀雖幼,隻是呆萌,但并不笨,隻見她小眼睛骨碌碌一轉,便心領神會地笑了,說包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