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是長姐曹銀出嫁的日子。
崔纓記得,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連天空中零星飄落的雪花,落在手心也不會即刻融化。那一天,司空府鑼鼓喧天,小公子小姑娘們莫不歡呼雀躍,有的怕響捂耳朵藏在牆後,有的拼命踮起腳尖擠上前,在婆子丫鬟們的簇擁下,向來盛裝美飾的曹銀,今日卻隻着尋常嫁衣出閣。樸素的妝容衣飾,愈發顯露出她多年積澱的娴靜淑儀氣質。
她還是崔纓曹府宴會初見的,那個美傲多情的貴族姑娘。
小孩子們是歡樂的,姨娘們也是個個神采奕奕,沉浸在喜悅的氣氛中的。可唯有新婦,是愁苦戚顔,是冷若冰霜的。她拜别卞夫人,卻沒有淚,曹丕伸出手想牽她出門檻,卻被她輕輕一掌拂開。
崔纓在階下遠遠望着她,眼底有收不盡的落寞。
這個時代,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子,早為人母,她卻集府中寵愛一身,待嫁閨中直到今年。崔纓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位司空嫡長女對衆多求親者無感呢。而這場包辦婚姻,又會将曹銀的命運帶向何方?以後,她們在府中見面的機會少了,少去了耳邊聒噪自然是不錯的,可一想起曹銀曾警告過的話,崔纓的心,便似揉搓,亂成麻。
“吉時到,新婦登車,鳴号——”
邺城百姓紛紛走上廣德門大街湊熱鬧,卻發現,堂堂司空嫁女,陪嫁的也隻有裝載大小皮韋笥和絹緞的青牛車一輛,馬車一輛,婢從十人,幡旗數杆,車簾也隻是黑色粗質的帷帳。
在司空外府門口,崔纓第一次見着了,那迎娶曹銀的夏侯楙。他是夏侯惇的中子,模樣倒十分周正,隻是較他族弟夏侯尚羸弱了些,還略少了些英氣。不知為何,崔纓忽而想起了被曹丕否決了的新郎候選人——丁儀。肉眼可見的因被悄悄埋種下,不知以後可還會看見那結出的苦果。
崔纓望見,曹植一身新裝,親自籠起帷簾,小心攙扶他姐姐曹銀登上馬車,作為娘家送親人,曹植也騎上馬與車隊伴行。送嫁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等崔纓緩過神來,車隊已行去好遠好遠,鑼鼓聲也漸漸變小。隻有像層層薄霧的雪花,籠罩住了她的全部視野。
夏侯家與曹家隻有一街之隔。
但崔纓知道,曹銀今後仰望的高牆,又多了一面。
婚宴次日,将以助興,曹丕請示過卞夫人後,攜領着幾個親密的兄弟,一同出城遊獵,還打算在西城山隅露營過夜。崔纓怎會錯過如此天賜作耍良機,自然拉着秦淳和節兒,興沖沖地去央求卞夫人,準她們同去。
基于數月以來的良好表現,卞夫人當真允了。崔纓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節兒好玩,秦淳卻百般不情願。可當崔纓笑嘻嘻地告訴她,那個夏侯家的俊公子也會去時,她瞬間變了主意,願意一同前往。
于是在曹丕的帶領下,遊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二十來個虎豹宿衛,八九個女婢,曹丕、曹植、曹沖、曹彪、曹真、夏侯尚六位公子,還有崔纓、秦淳和曹節。秦淳和節兒坐在馬車裡,崔纓舍了她們,仍舊披起那件白狐紅裘,與衆公子一道,縱馬于前。
縱然過了許多年,崔纓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日,天氣微冷,冷陽遠照,天空正飄着小雪,仰頭便能看見深藍色的穹宇。他們從北門出發,一路向西,越過西園小丘,穿過校場邊的胡楊林,自廄門而出邺城。
西城荒蕪,鮮有人煙,四野冰封,百草枯敗,遠處山丘此起彼伏,山頭隻剩幾棵光秃秃的楸樹。面對如此蕭索動人的冬日雪景,馬背上的公子姑娘,都藏着自己的心事。
曹丕揚鞭一指,嘴角上翹,便要和兄弟們比試騎術,看誰先折來最遠端的,那棵楸樹下的一根枯枝。
諸公子奮勇争先,迎着瑟瑟冬風,馬踏淺層積雪,歡笑聲綿延不絕,回蕩在山隅之間。
崔纓也不甘落後,拽着缰繩策馬緊追,雖隻學了數月的馬術,但足以抗辔飛馳,與曹植并駕齊驅。
“子建,我可要超過你了!”崔纓笑着呼喚道。
曹植嘴唇蠕動,似在凝思拟句,被她驚攪靈感後,很不悅地冷冷看了一眼,接着猛夾馬腹,飛一般馳騁到了諸公子前頭,緊随曹丕馬後。
又一次在曹植面前碰壁,崔纓不自覺放緩了速度。
“子嘤,快快跟上,就數你最慢了——”曹丕在馬背上回頭,爽朗笑道。
聽到少年們的談笑聲,崔纓長舒一氣,再次鼓起勁,微笑着追趕上前。
在崔纓心裡,那是一段無比自在潇灑的時光。
他們幾個異姓兄妹,抛卻了一切煩惱,不再拘束于什麼公府規矩,驅馬竟相追逐,聽朔風在耳畔呼瑟,任冰霜輕輕敷上面頰,也不懼雪絮迷亂雙眼……都是一張張紅潤活氣的臉龐,都是正當青春的輕狂少年,在長兄的羽翼庇護下,鮮衣怒馬,馳騁丘野,歡笑聲不絕如縷,驚得遠處樹丫上的寒鴉,紛紛振翅南翔。
待抵達丘頂樹下,他們勒馬停駐時,風雪也停歇了,曹丕意料之中地拔得頭籌,卻也搖落了半樹積雪,紛紛揚揚盡皆灑落在他的巾帻上,引得衆兄弟再次開懷大笑,互碰胳膊肘,談笑風生。
雪過天晴了,山裡的野兔、野雞都出來覓食了,衆人循着雪地上小動物們走過的蹤迹,背着獵弓在西山林裡捕了大半日,收獲頗豐。傍晚時分,回到安紮在丘頂的營地,公子們便開始清點獵物,若幹隻麻雀、雪雁、山雞、灰兔……還有曹丕和曹真打到的兩隻獾和一隻貂。崔纓卻笨得,連一隻用秕谷誘來的野雀都撲不到,隻好耷拉着臉,在一旁幫忙抱柴木、搭烤架。
冬日裡天黑得早,很快,太陽便劫持走了這天際最後一絲光亮。
衆人在四面搭了營帳,中間架起幾套烤架、湯鍋,篝火周圍安置好席座。東南西北,依次環坐着崔纓、曹節、秦淳、夏侯尚、曹真、曹丕、曹植、曹沖和曹彪。崔纓見身後的文蘭握手規矩地站着,連忙拉她在中間擠下。
文蘭擺手推诿:“姑娘,奴婢身份卑微,坐下不妥——”
崔纓笑着拽住她的袖子:“哼,今晚這兒可沒有什麼主子奴婢,隻有烤肉夜宴的兄弟姊妹哦,我崔子嘤要待你好,誰敢多言說教?”
曹丕聽見這話,笑着看向文蘭。
文蘭仍舊後縮了一步跪坐下,紅着臉為難道:“姑娘,奴婢怕火,坐這便好。”
“唉,你和蕙兒兩個呀,可真真是怪人,一個怕冷,不敢随我來冬獵,一個怕火,不敢接近雪夜的篝火,唔……有我在,這火還會吃了你麼?”崔纓親昵地搭着她的肩膀,朝淳兒和節兒比了個“耶”的手勢。
圍坐中人皆忍俊不禁。
公子們開始串起生肉,擱在各自的鐵架上,不一會兒,“滋滋”的烤肉聲便伴随着煙霧騰起,傳到每個人耳中,而誘鼻的香味也饞得崔纓直咽口水。雖說崔纓前世也吃了不少烤串,到底隔了十多年了;雖說司空府裡體面的膳食已經吃了很久了,但仍是頭一回,在冰天雪地裡,跟着一衆兄弟姊妹們出來野炊,多麼令她感到興奮且刺激!
曹家府令向來嚴苛,若不是趕上了曹銀出嫁的契機,隻怕等到曹操出征歸來,她們這些女公子也不見得能出來遊獵一次。
于是崔纓笑得合不攏嘴,表現得極為放縱又情有可原。衆人言笑晏晏,各聊各的閑話,崔纓顧不上聊天,隻學着曹家公子在烤肉上,忙不疊的灑蔥、抹姜、塗醬、沾魯豉……
這個時代沒有孜然,但有花椒、胡麻等。曹丕起身給每位公子姑娘們分了一小包香料,裡面除了迷疊還有稀罕的雞舌香和百裡香。
“子桓,香料這般珍貴,從前在許都時,你可都舍不得用來熏香呢,怎麼今夜如此慷慨?”曹真驚訝地笑道。
曹丕用白皙的手指拈着夾子,安靜烤肉,莞爾一笑,并不作答。
崔纓因口中烤肉美味,心情舒悅,不覺多言了幾句:
“香料誠可貴,親情價更高。今日衆兄弟宴飲于此,子桓哥拿出點香料分給大家,這算什麼,你們是不曉得,他還會熏蔥為香呢!”
曹丕聽了,差點嗆到,一旁曹真見此情景,轉起眼珠子,笑着調侃道:“那事早傳開了,說起來,崔妹妹,你當時怎麼這麼巧跟子桓在一塊呢?”
另一邊的夏侯尚,擡頭看了眼曹丕,也與崔纓對視一眼。玩眼神戲,崔纓尴尬得臉霎青霎紅,忙着撇清關系,轉手挖了一抔白雪,就往曹植腳下砸去,掩飾道:
“是子建,曹茂當日,就是派人打着他的名号把我騙去廚房的,二哥剛好路過,這才燒蔥相助!”
衆人聽了事情的前後來由,紛紛笑得前俯後仰,夏侯尚更是一針見血地問:
“憑何以子建之名,就能将你騙走呢?”
聊天話題,頓時從崔纓和曹丕變成了她和曹植。
崔纓不說話了,曹植更是從始至終都沒看她一眼,隻顧把烤好的山雞肉遞給小曹沖與曹彪。崔纓的目光投到了曹植身後不遠處,堆積的獵具旁,數不清的山雞和野兔被關在一個大籠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