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邺城飛雪。
曹丕行冠禮那天,世子府内人如潮湧,十分莊嚴肅穆,禮成後的宴席卻十分熱鬧:賓客在堂上交杯換盞,豪言不醉不歸;孩子們在堂下追逐,争着搶着吃饴糖與蜜餞;崔纓則領着曹家姊妹在長廊朱閣間嬉鬧玩耍,玩着“撕名牌”抓刺客的遊戲。曹丕笑着,趕忙叫衛大哥等侍從看緊他們這群小家夥,免得惹出事來。
接着幾日,天氣越來越冷,蕙蘭院裡,思蕙和文蘭搓着凍耳,正忙着燒爐火取暖。崔纓卷着錦被縮在榻上,看着文蘭往銅盆中倒着的熱氣騰騰的水,忽然冒出一個想法。
于是不到半日,一個由羊皮水囊改制、外縫狐毛的暖手寶便做成了!
在傍晚去給卞夫人問安時,崔纓便獻上了這個灌滿熱水的暖手囊,卞夫人喜出望外,愛不釋手,也傳給杜姨娘和環姨娘撫摸,衆人贊不絕口。
卞夫人親昵地握着崔纓的手聊了許久,燭光下,崔纓靠着她臂膀,笑得合不攏嘴,感受着這份不可多求的奢侈的陌生母愛。
那時,崔纓好像才明白,她是曹家衆多公子的嫡母,也是曹丕曹植的生母,平素府中得了什麼好東西時,總不忘賞賜給衆人,也不過多在禮節方面計較崔纓的得失,總是認為崔纓有所擅長的,便是好的。在司空府能過上安穩的日子,除了曹丕之威,其實最大的靠山,還是卞夫人吧?
她是那樣德隆望尊,慈愛而不失威儀的長者。既然心裡愈發敬重于她,将她當作親生阿母,不如趁自己還在曹府,給她多制造些驚喜吧!崔纓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十一月底,已是隆冬時節。
某日清晨,崔纓早早便醒來洗漱。别院與主院間的長道上,堆滿了厚厚的積雪,雙腳踩上去“嘎吱嘎吱”直響。在仆婢們掃盡之前,崔纓蹦蹦跳跳,跟思蕙和文蘭在雪地上留下長長的腳印。
“纓姑娘!你慢點!小心滑!”
“哈哈哈,别擔心,我有防滑秘密武器!”
剛笑着說完,崔纓一個重心不穩,扶着牆,險些摔倒,心有餘悸罷,她呼了口氣,仍舊去各院挨個招呼衆姊妹。
不一會兒,蕙蘭院裡笙樂笑語連片,一直穿到院外。周邊小院裡的公子們都探出了腦袋,卞夫人與幾位姨娘們也被吸引出院。
隻見蕙蘭院綠門大開,從裡頭蹿出幾個系着各色披風的姑娘,她們受某人密語傳授,已熟練掌握溜冰鞋踏行技巧。于是歡歌笑語中,姑娘們揮舞水袖,如輕鴻飛燕,或牽手并行,或翩翩獨舞,或旋繞轉圈。其中最光彩奪目的,自然要數身姿姣好、舞藝傍身的秦淳。
曹憲系的是天碧色錦披,曹節的是膚粉色羅披,秦淳的則是玉青色绫披,其餘姊妹莫不身披貂裘、狸裘、麑裘、狍裘、黑羔裘……還有穿着五彩缤紛的防滑雪地靴的小妹妹們,她們年紀尚幼,隻敢在牆邊笑着旁觀,手舞足蹈。一時間,長道熱鬧非凡,幾個小公子們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看曹植也掩上院門,走近前來,崔纓笑眼盈盈,立刻身披連帽绛紅裘,手穿露指白絨套,腕縛緊束帛護腕,足踏紅漆木輪滑,從末尾冒出,左右搖擺,飛速争先,很快便越過一衆姐妹,搶占風頭。
她今日披的,是曹操親賜的那件白狐紅裘。
“姊妹們,帶上東西,快快随我來——”
姑娘們歡笑着,滑行于長道,衣袂翩翩,快活似神仙,繼而穿過堂廊,猶若雪雁群掠過湖面。當她們轉過角落,滑到内府前堂門口時,卞夫人正在環姨娘的扶攜下,領着杜氏、孫氏幾個府中姬妾,從後院出來,立在階台上。
手腳協調配合,迎着寒風在石闆上輕盈滑行,崔纓回頭與身後的秦淳會心一笑,秦淳便加速滑到她前端,兩人并排立住,直面階上衆人。這時,其餘身姿綽約的姑娘們,也都滑到堂前中庭,從袖中掏出系着小棒的彩帶,開始翩翩起舞,環繞在崔纓和秦淳的周圍。
五彩缤紛的衣裳和彩帶,點綴了雪白的天地,給清冷的司空府内宅,增添了許多分愉悅的氣息。而曹節與曹華,一個莺歌燕喉,一個撫琴伴奏,兩曲《陽春》《白雪》悠悠揚揚,萦繞紅梁。
當卞夫人正與諸位姨娘看得心曠神怡時,崔纓和秦淳笑着互牽雙手,開始在彩帶環繞中轉圈,三圈罷,秦淳從腰間取出一套卷軸,崔纓左手伸過,緩緩開軸,一幅長曰七尺三寸的龍鳳呈祥的蜀錦繡圖,便呈現在衆人面前。
姑娘們紛紛作揖行禮,齊聲道:“瑞雪兆豐年,晴日紅妝素裹,繡圖獻祝夫人,兒來與母問安,敬祝母親與姨娘身體安康、長樂未央——”
卞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道好,其餘姬妾亦為自己的小女感到驕傲。
姑娘們的妝是曹憲畫的,舞是秦淳教的,琴樂曲是曹華自譜的,曹節的歌兒是經過來莺兒點撥的,繡圖樣式是曹貞畫的,刺繡則是所有姊妹花了近一月趕制拼湊而成的。崔纓和曹氏姐妹幾人歡聲雀躍,都為這份特别的禮物博得卞夫人的歡心而自豪。
卞夫人等人散去後,曹節等人已經開始在前堂堆雪人,很快,幾個小公子們也加入了她們的隊伍,一起滾雪球、打雪仗,趁着卞夫人不在,恣意地在雪地裡翻滾。喜愛輪滑的,依舊在相互摻扶着學習,崔纓則與秦淳在開闊的場央比試輪滑。
這次表演,崔纓和秦淳穿的衣裳都很華麗,而崔纓擅武,秦淳擅舞,因此即便前者比後者更早學習輪滑,也并未在競技中占據上風。何況她們性格相像,都争強好勝,一時難分勝負。對崔纓來說,身着襦裙輪滑,并不容易,若是尋常習武便裝,回身翻轉起來還算輕便,但秦淳有舞蹈天賦,早已慣于舞袖翩飛。
于是乎,随着時間的流逝,崔纓已累得氣喘籲籲,秦純卻仍舊興高采烈,不知疲倦地笑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崔纓擺手罷休,自甘認輸時,秦淳便愈發賣力地滑舞,沖她笑得愈發得意與自信。
水袖袅袅,薄如輕煙,在淡淡飄雪中與朔風融為一體,秦淳像冬日盛綻的水仙花似的,笑得甜美,跳得婀娜宛轉,全場公子姑娘紛紛停下娛樂,圍上前來,為她鼓掌歡笑,連曹植也在一旁跟着曹節她們,暢言談笑。
崔纓着看着周圍熱鬧的場面,心底不覺泛起絲絲酸意。就像是晴日裡,心裡忽來了一陣陰霾,眼前美麗溫柔的姑娘,閃閃發光,而她,黯然失色。
那副蜀錦繡圖裡,最美的祥雲與鳳凰,都是秦淳掌針繡的,琴棋書畫她是樣樣精通,但我呢……崔纓甚至起了極壞的念頭,竟盼着秦純那舞步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可是沒有,她穩穩立住,完美謝幕了。
崔纓歎了口氣,在掌聲中低下了頭,默默轉身欲離去。
“阿姊,你要回蕙蘭院了嗎?”秦淳追了上來,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嗯,我有些累了。”
“那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必啦,我想一個人滑回去。”
崔纓不經意地撥開秦淳的手臂,且賭氣似的離開,并未注意到她翹起了腿,将大半個身體都緊貼着自己,因而“撲通”一聲,意外發生了,身後赫然傳來秦淳滑倒的聲音!
前庭的積雪早被掃得幹淨,露出的是冰冷冷的青磚地面,聽聲響便知她摔得不輕,崔纓回過神,折返過來時,卻已被一旁的曹植搶了先。曹植斂起原本的笑意,趕忙将秦淳攙扶起,關切詢問她的傷勢。
在衆姊妹驚詫質疑的目光裡,崔纓忽然發現,自己變得好小好小。
“對不起……淳兒,你還好嗎?”
“沒事的,阿姊……是我不小心摔的……”秦淳毫無責怪的表情,反倒笑着拉起她的手,立刻從曹植臂彎中掙脫出來。看樣子,并無大礙。
曹植拂袖,仔細地替秦淳拍幹淨衣裳,看她摔得還有點懵,連連說着安慰的話,繼而扭頭,冷冷剜了崔纓一眼。
“看你幹的好事!”
“……”
“好好地為什麼去搗鼓這些玩意兒?家中姊妹大都不過十歲,姑娘家的磕磕絆絆,留下疤痕毀了容,你負得起責任麼?”
崔纓一陣頭皮發麻:“輪滑很好學的啊,節兒她們都玩得很好,怎麼又是我的不是了。”
“學會了又怎樣?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你看看淳兒摔的,但凡劃傷一寸,母親都饒不了你!”
“那也與你無關,别在這兒多管閑事。”
“與我無關?呵,也不知是誰,始作俑帶壞府中風氣,什麼貂狐鼠羊的皮毛都用上了,毫不顧及府令嚴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