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顧忌禮防的不速之客,曹植也習以為常。
崔纓湊近他身後,俯身一瞅,撫掌笑道:“真被我猜對了,你又在看枚乘的《七發》!”
“噓,小聲些,你倒真是不怕被母親發現。”
“怕什麼,我來請教兄長作賦,還不是光明正大麼?”
崔纓撇撇嘴,随性地斜坐在草席上。
“呦呵,大懶人,終于準備正兒八經地念書了?”
“上回你可是說好的,會教我寫小賦,不許食言!”
“縱是我有心教你,也要你肚子裡裝有墨水呀!”
“嗯哼,我看的書夠多了呢。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
“隻欠什麼?”
“嘿嘿,隻欠大師教我作賦!”崔纓打了個哈哈,對曹植擺出誇張的捧誇手勢。
曹植輕笑,側過身來,随手擲來案上幾本厚厚的竹簡。
“這是我八歲的時候,抄錄的精選枚、賈、司馬、揚、班、張賦,都被我背爛了。回去你先把你房中的屈騷宋賦弄明白喽,再走一遍我走過的路,讀懂我注的釋,試着用自己的話将内容複述一遍,做完這些,這入門關就算你過了。”
“你這是把我當八歲小兒嗎?”
“别,八歲小兒都比強。”
“曹子建!你太傲慢啦!”
“不是他人傲慢,是你對自己太自信了,想在這短短幾月就走完我們幾年走過的路,你真以為練武和著文是那麼容易的麼?再如此松懶下去,你看二哥他以後還理你不?”
崔纓并不把曹植的話當回事,反而自大地沉醉在自己内心世界。
哼,不就是作賦麼,我一個來自21世紀的大學生,還用亦步亦趨走你們走過的路?作賦有何難,漢賦最大特點就是鋪采摛文,它散韻結合,專事鋪叙,隻要典籍素養積累到一定程度,我相信我自然而然便能寫出。
曹植搖搖頭,不再理會她,仍舊讀枚乘的賦,崔纓忍不住發牢騷道:
“先漢大賦連篇累牍,辭藻華麗不實,那枚乘《七發》裡,有諸多字是我不認得的,幾次三番都記不住,唉,我是真不喜歡讀它。”
“因為你是朽木。”
“诶,你不是朽木,哪天你也寫一篇七體賦呗。”
“七體賦?”
“嗯。曹四公子寫的,肯定不會比枚乘、傅毅、崔骃、張衡他們差!我要第一個拜讀!”
“哎呦,可别,你這樣說話,懷的什麼心呢!”
“當然是頂禮膜拜大詩人的誠心啊!”
“别開這種玩笑了。你沒事,就自個兒在書架找本書看,别來煩我。”
崔纓哼聲起身,徑直往書架堆裡尋書去。
“天呐,這不是蔡夫人的字迹嗎?她的書怎麼在你這兒?”
“是夫人送我的,二哥也有。”
“為什麼我沒有?”
“那是蔡中郎當年散佚的賦作名篇,全靠她默記寫出的,好東西肯定是給用得上的人喽,哪輪得到你?崔八歲!”
崔纓沒有功夫生氣,她隻十分稀罕地讀着每一篇從未讀過的蔡邕賦作。
崔纓心中忽閃過一個念頭。
倘若蔡琰這種記憶超群,能默寫十多年前背下的詩文的本領被曹操知道了,會怎樣?
夜近兩更,崔纓讀蔡邕的賦困得直打哈欠。忽而想起不久前在曹丕後院的事,于是她挪上前跟曹植搭話問道:
“哎,問你個事兒呗?”
“何事?”
“跟二哥有關的。”
“……”
“就上回我們,不是遇見了二嫂麼?她……怎麼跟銀姊姊走得如此近呢?”
曹植白了崔纓一眼,繼續低頭看書。
“……”
見曹植不搭理自己,崔纓兀自推想起二人的關系來:曹操長女曹銀的生母劉氏早亡,曹銀與曹昂都是曹操原配丁夫人帶大的,而文蘭好像說過,任霜正是丁夫人外甥女。
“我這嫂嫂可是位厲害人物,連尹姨娘她都敢頂撞呢。”
曹植不覺得在曹府中得罪人是件壞事,反而覺得好玩,話中透露着佩服的語氣。
崔纓凝思良久,問:“那你曉得,二嫂跟二哥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麼?”
“家家各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二哥跟二嫂的矛盾也有多年了,縱然我是親弟弟,也愛莫能助啊,你又多管什麼閑事呢。”曹植聳聳肩。
“那甄嫂嫂呢?你覺得她好相處嗎?”
曹植握着筆管刮了刮眉心,認真想了半天,隻說出一句話:“叡兒很可愛,算着日子,也該開口喚我‘四叔’了。”
崔纓仍舊繞回剛才的話題:“二嫂長得很漂亮,身世也清白,二哥為何如此不待見她呢?難道果真如府中傳言一樣,她常年積病,且性情狷急,不夠婉順麼?”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問的?”
“我哪有那麼無聊,我真不知道。”
“丁氏一族,按理說來,原也是我曹氏外祖家。沛國望族,除我曹氏外,還有谯縣丁氏、蕭縣劉氏、龍亢桓氏。而民間舊習‘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裡門戶匹敵者,不得因勢強與他方人婚也’。丁氏一族,俊傑輩出,觀時局而應變者甚衆,不惜以族女為籌碼,跨州越郡,常與勢強者為婚。故而丁家嫡系一派,将長女嫁與我父親,次女嫁與夏侯叔父,三女辄與樂安任氏通婚。父親初起家時,對丁氏頗有忌憚,而今丁氏俯首稱臣,諸如丁儀丁廙等族子,自然也望風趨至。樂安任氏,世為著姓,與我曹氏又結姻親,本也是樁美談。隻是……”
曹植忽然打住了。
“隻是什麼?”
曹植想了想,歎氣道:“你本非曹家人,告知你也無妨,莫要說出去便是。父親原配丁氏,這你也是知曉的,父親如今将我母親地位尊得再高,也仍舊對丁氏心有留戀,這讓二哥一直耿耿于懷。曾聽二哥說,那丁氏善妒,以前常常為難我們母子,二哥幼年時,常受她輕慢。後來丁氏出府,那丁氏外甥女又嫁給我二哥,哪裡還能相敬如賓呢?”
“那丁夫人,究竟有沒有刻薄你們兄弟幾個呢?”
“不清楚,丁氏當嫡母管家時,我不過五六歲,隻記得母親很謹慎地侍奉于她。而子修大哥,對我們兄弟幾個都很好。”
“大夫人有跟你說起過嗎?”
“母親從來不談過去的事,但建安初年,她常常背着父親,将丁氏接來府中居住,仍迎丁氏坐上位,當時二哥說了些不得當的話,都被母親好一番訓斥。後來丁氏病故,母親就向父親請命,将丁氏葬在了許都城南。許都城南是個好地方,那裡埋着的,多是這些年為曹家浴血奮戰犧牲的功臣及其親眷。”
聽完曹植的話,崔纓大概摸清了情況。
她暗想道:難怪曹丕對丁家人如此厭惡,難怪當初,曹丕當堂反對曹操把曹銀許配給丁儀,竟還有這層緣故。丁夫人性傲,将從小養大的曹昂視若己出,曹昂戰死後,她便跟曹操決裂,提出和離。崔纓記得《三國志》裡,寫曹操臨終時,還感傷與丁氏的關系,說他無顔于地下再見曹昂,怕兒子問阿母在哪兒。
不論丁夫人在世與否,丁氏一族在曹丕心裡,隻怕都是一根刺。
谯沛曹氏與谯沛丁氏聯姻,本是門當戶對,曹操發家之初,靠的就是有姻親關系的夏侯家、丁家等同鄉宗族。青州是曹操起家時的大本營,早早替曹丕迎娶任氏族女,也是看重任丁兩族關系,以及樂安任氏在青州的地域影響。
所以不管十五歲的曹丕樂不樂意,任氏他都必須娶,就像曹操當初為了拉攏安撫孫策,必須讓曹彰迎娶孫策堂兄之女一樣。
說白了,都是為了政治利益。
至于甄妤,雖說是曹丕自己在亂軍中俘獲的戰利品,到底她背後的無極甄氏,仍是中山豪強望族。曹操默許曹丕續娶政敵之妻,也是考慮了家族背景的緣故。
任氏和甄氏對比,一個性狷急不怕得罪人,一個性婉順讨姑舅歡喜。加之新婚受寵,故而甄妤在府中地位,漸有壓倒原配任氏之勢。卞夫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任霜舉目無親,現下怕是隻有丁夫人帶大的曹銀願意與她相處。
而更可悲的事實是:不論谯沛丁氏、樂安任氏還是中山甄氏,隻怕,都隻是曹家發業奠基的墊腳石。曾讓曹操曲迎的丁氏家族、任氏家族、甄氏家族,如今已高攀不起權勢熏天的曹氏家族。夏侯家有夏侯惇、夏侯淵兄弟發業,已與曹家同氣連枝。
可丁家、任家、甄家的那些女眷,是将來随時都可因個人喜惡舍棄的棋子。
我清河崔氏一族,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想完這些,崔纓冒了一身冷汗。
這亂世,分明是豪族的亂世,分明是錢和權的亂世。人人都為家族利益,人人都仰仗家族助力,族權、神權、政權、父權、夫權,已在這片土地根深蒂固。沒有誰能逃脫這張人情關系的巨網,隻能擠破頭去成為操控巨網的蜘蛛,或是淪為蜘蛛們的獵物。
少年曹丕,娶了自己幼年宿敵的外甥女作妻子;少女任霜,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一輩子都很難愛上自己的丈夫;少年曹彰,娶了與自家父親必有一戰的孫家族女,等将來赤壁開戰,不必說,孫瑛也會夾在孫曹兩家中左右為難。
那曹植呢?他将來成婚時會快樂嗎?還是他也同樣麻木,根本不在乎?
崔纓想起前世多少穿越小說裡,主角自以為生來就是公子小姐的命,坐享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何曾看清封建社會兒女情長的不堪一擊?何曾想過,處處掣肘,步步驚心,轉瞬便是雲泥?在權勢面前,純粹理想的愛情,算個什麼東西?而人情社會人人趨利這件事,古今又有何變化?
耳畔仿佛還回響着,曹丕前院他們夫妻二人争吵的聲音。
崔纓莫名落淚。
難受得想哭。
少年曹植,此刻卻背對着她安坐在案前,在油燈下困得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