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支頤着想:
要用怎樣華麗的語言,要用怎樣純淨的心思,才能描述出司空府成長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呢?那時候,每天的生活都被規劃得滿滿的;那時候,好像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氣;那時候,仿佛身邊每一位親人和朋友,都是和藹可親的。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她真能一直這樣快樂。
曹丕履行了入夏便教她習武的諾言。
首日辰時,小崔纓早早就起床換裝,滿心歡喜地背着桃木去找曹丕練劍,誰知他已等候多時,還罰崔纓紮了一上午的馬步。于是次日,崔纓卯時便爬起來,小跑到他的别院裡,誰知曹丕根本沒打算那麼快教她練劍。
自小挑水、砍柴,粗活幹遍的她,仍舊被曹丕嫌棄氣力不足,說是虛力,蠻橫打人可行,真一招一式跟人動起手來,是完全處于下風的。
于是習武最初,曹丕隻命她在牆角練雙臂舉水桶,還要繞着司空内府跑個十圈以上,一練就是十日。
崔纓叫苦不疊,暗自懊悔習武事,于是每每偷工減量,能喘氣就喘氣,能偷懶就偷懶,故而基本功入門,她花了一個月還在原地踏步。
曹丕歎氣,賞她腦瓜兩闆栗:“你隻道人人皆可習武,你去府裡問一圈,哪個公子不是從小練起這些的?若這點罪都受不住,還談什麼刀劍呢?”
崔纓搓搓小手:“好二哥,你就寬容寬容罷,基本功無非練的是氣力,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嘛,我隻想學你那劍術傍身,又不上戰場殺敵什麼的。”
“寬容?再寬容你怕是隻學了個皮毛,要給以後埋下禍根呢!”
“纓兒有子桓哥保護,才不怕呢!”
話雖如此說,崔纓心裡到底為脫離曹家後的将來懷憂。
“屢教不改!今日不許用晚膳,再罰你多蹲兩個時辰!”曹丕真的生氣地走了。
那時候不通世事,崔纓并不能理解曹丕的良苦用心,反而在他苛刻的習武要求下,生出逆反之心。屢屢在曹丕小院受罰蹲馬步,也惹來曹植的奚落與嘲諷。
他從崔纓身側經過時,明知她無比渴望練劍,偏用腳尖勾起地上的桃木劍,揮了個三招兩式。
“哼!花拳繡腿!”崔纓偏過頭。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會學成何等模樣呀!”
曹植笑彎了腰,氣得她雙腮直鼓。
自上次北場回來,每日午時三刻,她便與曹植一道在東閣上課,卻總因上午的武訓過于疲憊而發困,被祭酒邴原當衆批評,久而久之也習慣了。
可待到申時學騎馬時,崔纓又豁然有了精神,遂常在夕陽落下地平線時,與曹植歡顔笑語、并驅而還。因此夏日倆人相處時,還算融洽,彼此并不生厭。
可曹植此刻,竟生了趁她受罰之時捉弄她的心思,隻見他蹑手蹑腳靠近,在她懸空伸直的手臂上開始有條不紊地疊放碎石塊。
“别動,動了可又要再蹲兩個時辰了!”
“曹子建!二哥就在前堂,等他來時,我定要告你一狀!”
“那你說,他是站我這個親弟呢,還是站你呢?”曹植笑得天真無邪。
“……”
崔纓又氣又笑,不能動,隻能任憑曹植将石子疊滿雙臂。曹植見沒處可放了,又開始壞笑着放她頭頂上。
眼看着一隻蚯蚓就要落在頭發上,崔纓終于受不住驚吓,摔倒在地,石子也随着散落了滿園。
“啊啊——你……姓曹的!你是屬猴的嗎?”
“本來就是啊,”曹植莫名其妙,仍舊笑,“你不也是?”
漢初平三年正是猴年。
崔纓用沾滿污泥的手推了曹植一把,氣呼呼就作勢要去找曹丕撐腰。曹植跑上廊道,笑着将她攔住:“好妹妹,我錯了,可别生氣,千萬别告訴你的子桓哥哥,我可害怕着呢!”
聽着曹植陰陽怪氣的語氣,崔纓實在受不了了,伸出食指與中指,罵罵咧咧道:“早和你說過的,我對二哥沒有那樣的心思,都是你自己想的,你這人怎麼跟呆子一樣,完全看不懂别人的心呢!”
“看懂什麼心?是你日日想着怎麼讨好二哥的恭維之心?還是事事唯他是尊的順從之心?”
“哎呀,你不要說了!”
崔纓捂住雙耳,繼續往前走。
冷靜之餘,她不禁暗暗反省:近日從曹丕習武,舉止是否确實過分親密,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崔纓真沒想到,因為知道曹丕是将來奪嫡勝利者這件事,她才有意與曹丕保持良好關系,可在朝夕相處的曹植眼裡,竟會被誤會是男女之情。
曹丕後院的喧鬧聲果然引來麻煩。
任氏攜女婢從廊角出現,身側還有曹銀跟随,崔纓與曹植嬉鬧推搡的動作被她們收入眼底。
這兩人同時出現,足以讓崔纓失色驚慌,她連忙拍幹淨手上和衣裙上的污泥,向任曹二人行禮問安。
“子建,你多大了,怎麼還成日跟她在一處胡鬧?”
曹銀似乎很不高興,她站在階台之上,隔着欄杆,将崔纓訓斥了一番。大抵是見她将污泥弄得曹植衣袖都是,所以毫不留情面地要替自己弟弟出氣。
一旁的任氏,倒隻是隔着遠遠的一段距離,冷冷地蔑視着崔纓。
第一次與任霜正面對視,崔纓害怕得不行,大氣不敢出,唯恐适才言語被她聽到。崔纓怕的并非是傳言中這位嫂嫂的壞脾氣,事實上,府内不少流言蜚語,難免會讓人對這個曹丕帶回的小女孩起不小疑心。而曹操當初在崔琰面前感歎“可惜曹丕已有正室,不能與崔家成姻緣之好”的話,隻怕早就傳入曹家女眷耳中。
“罷了,阿銀,人家是清河崔氏貴女,經不得說教,讓這小丫頭玩泥巴去吧。我們走。”
像一陣風來,又像一陣風去,任曹二人冷言冷語幾句,也便走了。
臨走時,崔纓才看見她們身後,還跟着一個怯手怯腳,比她年紀還小的姑娘。崔纓認出來了,那是曹操給曹彰娶的江東孫氏女:孫瑛。
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後院被任曹二人責備的事很快便被崔纓擱置一旁,她隻顧練好基本功。
仲夏五月後,曹丕開始允她練劍。
每日卯時二刻,她辄須到場,否則便會受罰。曹丕肩負監城重任,辰時便要去巡城,故而隻能教她半個時辰,其餘時間裡,他都叫府内小兵與她練習。來去數回,因崔纓不拘于女公子的身份,很快便和他們打成一片,平白多了幾個聊得火熱的兄弟。
曹丕院裡有七位近衛,都是曹操給曹丕精心挑選的一等一的武士。而與崔纓關系最好的,當屬曹丕的貼身侍衛——小衛。
小衛的拳腳功夫與劍術在七人中是最好的,且相貌堂堂,憨厚誠懇,他有些口吃,平日裡也不愛說話。但他十分樂意陪崔纓一起練劍,也愛聽她講些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瘋話、胡話,别的侍衛雖也與崔纓交談甚洽,卻都常常用異樣眼光打量着她這個與衆不同的女公子,唯獨小衛時時沉默着,偶爾微笑,給她豎起大拇指。
崔纓不知他的名姓,隻愛喚他一句“衛大哥”。
每日巳時半,是去蔡琰寓所學隸書的時辰。
蔡琰人緣關系極好,自入府後,曹氏姊妹紛紛追随在她身側,她們都在各自生母的督促下,謀劃從多才多藝的蔡琰身上學到某些技藝。
琴、棋、書、畫、調香、裁衣,蔡琰靡不精通。可曹家姬妾最看重的,其實還是蔡琰教習禮儀的本領,她們相中的就是蔡琰“見識廣博”“技藝多樣”,以及“才女”的虛名。
崔纓在門邊常常聽到這樣的話語,諸如“蔡氏書香名門,有她作女傅日後不愁姑娘們嫁人沒有好去處啦”“可不是,女人的事她定然都能交給我們”。仿佛蔡琰不是司空府的客人,而是聘重金從深宮裡請來的教養嬷嬷。
故而崔纓時時恐懼,總要避開人群再單獨與蔡琰見面。
蔡琰眼極冷心極熱,接觸久了,才知道她清冷的外表下,有溫柔多情的一面,接觸久了,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修養深厚。
司空府禁香,可蔡琰得卞夫人特許,能在房室内熏香,熏的竟還是她自己一手調制的好香。在這個年代,許多香料都須從西域進口,極為珍貴,而能在這亂世掌握一手調香技藝之人,更是寥寥無幾。
秦淳與蔡琰十分投緣,她對熏香十分感興趣,旁的棋藝與琴樂都不上心,專攻熏香。
崔纓感到困惑:“咱們府内禁香,縱然你學得再好,将來也沒有發揮之處啊。”
“阿姊,這你就不明白了,司空禁香,難不成還禁一輩子麼?樂舞之類,平日我阿兄都有讓我學,而蔡夫人并不在府裡長住,淳兒能在短期内學到最有用的,除了禮儀,便是這熏香。”
秦淳的預料是對的,後來過了沒幾年,曹操就把禁香的戒令除了。
“那你喜歡熏香麼?我記得淳兒你是碰不得一些花粉的。”
“是,我不是很喜歡這些嗆鼻的味道……”秦淳邊擺弄香料邊咳嗽,“可是阿姊,當世少有善制奇香的女子,哪個姑娘不希望成為像蔡夫人那樣,名滿天下的才女呢?熏香有無實用不打緊,重要的是它象征着身份與地位。”
“那熏香,跟淳兒你最愛的跳舞比起來呢?”
“舞姿令人婀娜,顧盼生風,從短期來看,學舞肯定比熏香有用多喽!”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短期’和‘有用’的意思。”
“……”秦淳不應答了。
午時三刻,崔纓仍舊要跟着司空府諸公子們,去東閣上課。
夏日極易犯困,每當崔纓在窗前托掌打盹,而邴原踱步就要靠近時,曹植都會在後排拿筆戳她後脊,回過頭去看,總能見到他一臉嫌棄的表情。
哎,把力氣用在養精氣神也是用功嘛,你們的察舉制又輪不到我。
一旦邴原轉身,她就困得直趴在案前,張開竹簡拿來遮擋。
曹植倒是整天精力充沛,孜孜不倦地讀着書卷,從早到晚,從先秦子集,到兩漢文史,崔纓感覺他都要把自古以來所有書卷都讀光了。
曹植常說,閱覽以興緻為先,充分利用時間,勸她少看女子力所難及的政法之書,自己卻涉獵廣泛,不放過任何一部兵政要書。崔纓發現,跟許都和邺中文士接觸後,曹植的文章水平以肉眼可見之勢提高,整個人氣質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他和公子彪、公子沖、公子衮四人,常常聚在同一張書案前一起比試作文,到點沒寫完的便要罰一小塊玉。曹植往往不假思索,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篇小短文便似行雲流水般寫出來了,赢得圍觀諸公子拍手稱善。公子衮每每不如他,卻也不鬧,隻心平氣和地謙虛請教。
申時三刻,是去北場學騎射的時間段。
一個月下來,崔纓在馬上的技術也開始有模有樣了,能與曹植并駕齊驅,自由奔騰在北場平地上。西園很寬闊,很多荒地并未開墾,于是她和曹植、曹彪、曹沖幾個兄弟常常在西園田野上賽馬,直到夕陽西下,才會興盡折返。
一更天之後,用過晚膳,就該安睡了。
司空府各院每月的燈油分配有度,到了夜裡,一般是不準公子們再點燈的,可曹植因為善著文的緣故,竟獲得了例外。而卞夫人常擔心他暗燈看書熬壞了眼睛,便經常省下自己房内燈油,遣侍女送去東偏房。
亮堂的燈光照得西偏院的崔纓常常睡不着,便在某夜悄悄爬了後窗,想去蹭隔壁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