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纓心跳加速，努力使自己平靜：“回阿姊的話，那句乃是樂府民謠，相傳，是一名任氣遊俠的劍客所作，崔纓幼時流離各州郡，聽坊間常有傳唱。”

“劍客？”蔡琰欲言又止，“已經入了樂府了麼？”

崔纓心中緊張。

可《将進酒》本就是樂府舊題，李白也确實曾為佩劍雲遊四方的俠客。

蔡琰黯然神傷，踱步至陂崖邊，遠眺全邺風景，崔纓則心虛地拉着馬缰，捋了捋綠影的鬃毛，試圖蒙混過關。

“我曾有個待我極好的兄弟，雖非同胞，勝似至親。他年輕時，也是個任氣遊俠的劍客。二十年前，他說贈我一句詩，隻告知我一人，便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亦曾如你今日一般，勉勵我文學之事。”

崔纓驚詫不已，想來早在唐前數百年，蔡氏族中，竟已有似李白那般自信豪邁的人物了麼？那究竟是漢樂府先錄此辭，還是李白先有此辭呢？崔纓一時有些淩亂。

“原來是阿姊你的家人……那他如今也跟董都尉一樣，在司空轄地任職嗎？”

“不，他已經不在了。”蔡琰冰冷冷的一句話，讓崔纓不由得心驚。

“不在……了？”

“他原是弘農人氏，家父于他有救命之恩。興平年間，卻是他對于我那場劫難袖手旁觀。”

崔纓知道她所說的“劫難”是什麼。

十二年前，正是興平元年，楊奉護駕東歸，漢廷衆臣親屬皆跟随，李傕郭汜二人追擊在後，胡羌遂趁亂來犯，一代才女蔡琰，正是在那場劫難中被擄，最後輾轉落入匈奴人之手。

“我從胡地歸來，便知道他不在了。聽說是犯了事，被腰斬于市。”

不知道為什麼，崔纓冒了一身冷汗。

原來蔡文姬曾有這樣一段被親友抛棄的經曆。

“能說出‘天生我材必有用’這等話，想來阿姊你那兄弟，在世時定也曾是個極驕傲的人中英傑……隻是斯人已逝，阿姊如今，還怨他嗎？”

蔡琰神情複雜，皺起的眉頭被晚風一吹，倏而又放松。

“我倒真希望還有埋怨的機會……

“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傷的傷。昔年洛陽富貴榮華，脂粉正香，轉眼荒野遍白骨，流落蠻荒，任誰隻怕都會對人生絕望。”

面對如此凝重的悲劇曆史人物，崔纓仿佛看見，青春這襲爬滿虱子的珠衫，終于在繡閣梁上落積了塵灰，迎來了她的腐爛時刻。

從建安元年流離伊始，至今恰好十年。

崔纓心中翻湧起莫名的悲憤，究竟不知是因為同情蔡琰，還是為了她自己，中即興慨然道：

“輾轉不能寐，午時繼黃昏。親友入我夢，夢醒目昏昏。敵讎戕害事，已成前世恨。我愛皆不得，愛我已為土。十載春與秋，恍恍若半生。生從虛空來，終入虛空去。頭如裂，心似絞。莫我能知，愧望但懷愁。死生齊均，人間即地獄。好一場白茫茫大雪真幹淨！”

崔纓住唏噓，揩淚笑道：

“崔纓愚昧，未可深知阿姊之苦悲，然我亦曾罹流離之難，十年來，也略有所懷。‘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蓋世事無常，悲歡離合織就之人生，皆似一場大夢。人人皆若逆旅之行客，既無永恒，何為自苦？不若珍惜當下，‘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蔡琰反複念叨着《莺莺傳》裡的詩句，她明白，崔纓是希望她能與董祀相守餘生，安穩度日。

絮絮叨叨半天，蔡琰終于肯笑了，笑得格外動人，仿佛鬓紋也成了最美麗的妝飾。在她深情含淚的雙眸裡，崔纓恍恍見着她那兩小兒承歡膝下的身影。

蔡琰從袖中露出那支似笛非笛的樂器，娓娓道來：

“世有胡笳兩種，在胡地時，我曾仿當地之牧民，卷蘆葉為笳，自吹哀怨之聲。而我手中所持，乃博望侯通西域後傳入中原之笳，今日我在此陂頂試了良久，終究忘卻了當初之音。可巧，你一來，我便似乎想得起當初的旋律了。”

這是一支木制管身、三孔、蘆為簧的胡笳，崔纓隻在前世影視劇裡見過類似的樂器，但那是七孔筚篥。據傳，這種胡笳在南北朝以後，會逐漸被筚篥代替。

崔纓笑着指着胡笳：“中原樂府之詩，入樂可唱。胡笳之樂，正是胡地樂府之聲，阿姊何不填詞一二呢？”

蔡琰深以為然，若有所思。

崔纓鼓舞道：“阿姊，請再吹一次胡笳吧，這胡笳之音，确實動人，可若沒有詞的話，就太遺憾了。”

她點點頭，豎着胡笳，雙手持管，以食指、中指分放三個音孔，下唇貼近上端管口，開始吹奏方才那首曲子。

曲調依舊是那麼哀傷凄婉，像是年邁的母親，在呼喚久别離鄉的孩子，又像是年輕的妻子，在思念在外征戍的丈夫。悠悠揚揚的樂曲，柔和且深沉，送來一陣胡地草原的秋風，使之籠罩在屋舍俨然的邺城上空。

太陽已經下山了，地平線還有幾分餘晖，照亮了半片天空。

不知這胡笳吹了多久，忽而一陣涼風，吹得四周樹木沙沙作響，笳聲也随風戛然而止。

崔纓站在蔡琰身後，屏住了呼吸，隻見她收起胡笳，挺立在陂崖之沿，裳帶翩翩，任清風拂面，她自巋然不動。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坡頂風緊，吹得眼睛生疼，崔纓不覺間擡手去摸，卻摸得一手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