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很快便從東閣行至四方場,建章台上家眷早已畢至,筵席設在了觀樓前處開闊的平台。四面席座,卞夫人攜曹銀、曹節東向坐;曹丕、曹植、曹沖等公子南向坐;環氏、杜氏、尹氏、孫氏等姬妾則西向侍;北向席座無主,獨設一席一案,唯有兩名執扇女婢跪坐侯侍左右;至于邴原、陳群、陳琳、楊修、劉桢等一幹文臣,則于次階小台群席落座。
崔纓和秦淳分别坐在了曹銀曹節身後,其他姬妾女兒皆分坐于西向座後排。見崔纓面紅耳赤喝醉的模樣,卞夫人顯然十分不悅,可宴席已開,她也暫時作罷。
倒是曹銀冷冷刮了崔纓一眼。
難得與曹銀見面,許是待嫁的緣故,時隔數月,她的妝容也較從前更為成熟了,眉眼畫得多了幾分淩厲之氣。
司空府一改往常飲食的儉樸,食案前擺滿了各式瓜果與酒食:有楊梅脆李等時令鮮果,有芝麻餡和胡桃仁餡的胡餅、烤熟的牛肉、炖好的羊肉湯、鮮美的鯉魚湯……宴會即将開始,衆賓談笑風生,聲音嘈雜,隻聽階下家仆傳來一句報語,将這片喧嘩的氣氛打破:
“蔡伯喈女到——”
崔纓饧眼醉醺,從袖口下擡起頭時,隻遠望見階下徐徐露出一個瘦巍巍的人影,身披素衣,頭梳堕馬髻,步履穩持地拾級而上。
若有書香盈心腹,歲月何曾敗美人,那是一張憔悴卻風韻猶存的臉,遠遠隔着,如見冰山,還有清幽的椒蘭香氣伴着南風吹來。
“真美啊——”崔纓小聲自語,傻笑着托起燙紅的臉頰,一旁的秦淳也看呆了眼。
蔡琰是一眼就能看出有故事的人,不過是剛入三十的華年,卻比曹府年輕姬妾都要老态幾分,崔纓明白,那并不僅是常年風沙吹打的緣故。這位清清冷冷的女子,最美的年華被葬送在了匈奴草原上,飽受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悲傷與屈辱,而今款款落座,緊眉落眸,一一應答卞氏寒暄之語,仍舊舉止有儀,不負名門風度。她坐在那兒,仿佛更像是前朝奉诏出塞和親的公主,而今衣錦還鄉來省親。
後排姬妾開始竊竊私語,崔纓知道,她們在談論什麼,隻充耳不聞,靜靜地用欣賞的眼光打量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蔡文姬。
卞夫人對蔡琰噓寒問暖,跟兩姐妹間絮叨家常一般親密。
“司空有令,命我好生照顧夫人,唯恐招待不周,略備此薄宴,聊表誠心。本是尋常家宴,階下賓客亦來相賀,還望夫人莫要拘束。夫人既嫁與董都尉,安頓在這邺城,炎夏難耐,數此三月,不如暫居司空府避暑,廊庑缦回,多生妙趣,府中更有一衆女眷,可與夫人相伴。”
“謝夫人盛情,然妾身不過一外人,踐足貴府,恐多添擾。”
卞夫人指着曹節等人說道:“嘗聞夫人才德兼具,府中女娃禮教尚缺,故有此不情之請。我已于别院給夫人安頓了一處庭院,平日無事,便叫這些女娃們跟從夫人習禮讀詩。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既如此,妾身謹遵夫人之命。”
聞得此言,崔纓與淳兒相視而笑,暗暗擊掌,激動不已。
太好啦!能與建安才女蔡琰共處三月,求之不得!
閑叙後正式開宴,絲竹管弦并作,台上台下皆是歌舞升平。席間賓客紛紛起身,或面西奉卮酒為壽,遙賀曹司空平虜定北;或面南拜禮敬酒,盛贊蔡琰才德承繼中郎蔡邕。溢美之詞充斥筵席,部分文士所獻詩賦,卻多為應诏之作,修改痕迹明顯,兩句不離歌功頌德,三句不離改嫁新夫,五句不離德隆望尊蔡邕,對蔡琰流離之苦,或緘口不言,或輕描淡寫,未曾入心。
此宴是歡宴,是邺許兩地文士的狂歡盛宴,可崔纓總覺着氣氛有些奇怪。直到看見蔡琰淡漠的神情與周遭笑臉格格不入時,崔纓才明白一切。
其實這裡的快樂,并不屬于她。
其實在封建王權、父權、夫權的幡旌下,她蔡琰隻是建安文人感慨亂離的一種寫作對象。
可她是獨立的自由體啊,她有她驕傲的才華和品質,文姬歸漢,她才是主角,不是她身後的曹司空、蔡中郎和董都尉啊,憑什麼在場這些人都看不到呢?
崔纓想不明白。
父親沒了,原配丈夫也早亡了,幾番改嫁,可倚靠的兩個兒子也沒了。這裡的人們深信“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裡的人們恭維的笑臉背後,仿佛還在嘲弄她那可憐的身世。
崔纓的酒勁很是上頭,越上頭越容易想太多,痛得隻好扶額暗暗歎息。
對于丁儀等人的賦作,蔡琰都一一給予了中肯的評價,末了,她反倒笑着鼓舞衆賓客放下諸多顧忌,隻管當場暢抒賦情,于是曹丕遂喚仆婢呈上紙墨,一一分發下去,令文士執筆揮墨,當場作詩賦。
不少文士并不擅即興之作,又恐所作日後不入曹操之眼,且對蔡琰評賦行為多有不屑,便在後台接頭交耳,大抵不過議論蔡琰在匈奴時善作文賦的才名,質疑女子文章水平,質疑流傳入中原的蔡琰作品皆是倩人代作。
對于這些,蔡琰紛紛裝作不曾聽到,她神态自若,仍舊禮數周全地與曹府女眷互敬杯觞。小崔纓的目光一直未曾離開她的身上,蔡琰便格外注意到了,于是報以點頭微笑,驚得崔纓連忙收了深情的神色。
此時崔纓的臉尚且未消褪紅暈,尤其引人注目,曹丕見她神情慌亂,便笑着招呼過捧硯奉紙的侍婢,不知說了些什麼。下一刻,侍婢就朝她走來,為她案前鋪下紙筆。崔纓連連擺手,給曹丕眼神暗示,頗有責怪之意,他卻隻微笑點頭。
半柱香的時間,吳質、陳琳等人都在苦覓詞句,曹植一氣呵成,倒是很快寫完,隻是揉了紙張又重作,似乎并不滿意,而楊修獻詩時越過席座,對曹植揮墨如疾風之勢起了興緻,遂靜候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創作。
丁廙是第一個交卷之人,于是曹丕命其誦讀其文,隻見丁廙十分自信,離席而出,于方台中央展紙,聲情并茂:
伊太宗之令女,禀神惠之自然。
在華年之二八,披鄧林之曜鮮。
明六列之尚緻,服女史之話言。
參過庭之明訓,才朗悟而通玄。
……
慚柏舟于千祀,負冤魂于黃泉。
我羁虜其如昨,經春秋之十二。
忍胡顔之重恥,恐終風之我萃。
詠芳草于萬裡,想音塵之仿佛。
祈精爽于交夢,終寂寞而不至。
哀我生之何辜,為神靈之所棄。
……
循膚體以深念,歎蘭澤之空設。
伫美目于胡望,向凱風而泣血。
念畢,諸賓交頭接耳,細聲私語,多有褒美之詞。最興奮的當屬曹植,他敬慕地遙望着神氣十足的丁廙,扭頭又附在他二哥耳畔談笑。
毫無疑問,丁廙此賦較之先前東閣三人所作,都要更勝一籌。語言流暢,詞藻華麗,盛贊蔡琰傳統美德的同時,還細膩刻畫人物心理,悲涼氣氛渲染得十分濃郁。單他敢于叙寫其人生際遇這一點,就足以一壓先前所有美頌之文。隻是有一處,讓崔纓這個現代人聽着頗為不适:
何謂‘忍胡顔之重恥’?恥不恥辱要你當衆提及麼?
噢,也是,漢廷重宦之貴女,失身蠻虜之地,想必在你們這些老古董眼中,視為失節也不足為奇。不同情被俘者的遭遇本身,反而揪出一個“恥”字來膈應人,丁廙啊,你就算寫得再華麗,也丢了創作者的人道主義呢。
賦中感情是真,才氣是真,你為争風頭、提前凝思撰文,大約也是真的吧。
崔纓一時有些憤懑,且覺得丁廙此賦實在太過悲傷,什麼“哀我生之何辜,為神靈之所棄”,令人倒吸一口冷氣,看不見希望,且有祈禱神靈庇佑之意。
不,隻有女人才最懂女人,女人才最同情女人!
她真想為蔡琰發聲啊。
可她沒有能力啊。
腦中登時蹦出一連串人名:李白、李清照、秋瑾……有感于斯景,生乎傷情。突兀的哀傷忽然将崔纓從安甯的曹府生活中驚醒——是啊,是啊,是蔡琰的遭遇提醒着她,她還處在漢末亂世!她還沒有改變原來的命運!
亂離的世界,誰又能幸免?
崔纓試圖從腦海中撈捕出後世相應的詩句,既是想對蔡琰說些什麼,也是想寬慰自我以排解酒後無法吐露的悲傷。
于是她托着額頭,抓起案幾上的筆,在手間轉悠,凝神靜思,不知不覺間已在紙上亂寫下一片片簡體墨字……
香過一柱,文士們依次念過了各自的詩賦,在崔纓走神之際,曹丕曹植也念完了他們的《蔡伯喈女賦》,頗得賓客捧贊。
“纓妹,輪到你了。”曹丕淺淺笑。
“啊?”
被曹丕吓得酒醒了大半,崔纓愣愣地将筆頭抵在額間,尴尬一笑:“二哥,放過我吧,纓兒不會作賦,此番,委實不敢在蔡夫人面前賣弄……”
蔡琰淡淡地笑了:“無妨,姑娘不必拘束。”
小曹節調皮,轉過身來,一眼就瞄到了崔纓紙上的字迹,大聲笑道:“子桓哥哥!快來看看,阿姊寫了好多好多呢!”
崔纓連忙給曹節使眼色,還試圖遮住亂寫的文字。可曹丕眼神之意,倒像是在暗示給她表現的機會。
心是好的,但是,喂!喂喂!我這些詩詞都是後世的啊!不是我寫的啊!我早就發過誓不抄襲别人,這都寫着玩的,怎麼辦!怎麼辦!這下玩大了……何晏等公子,見崔纓如此窘态,紛紛投來嘲諷的目光。
“好妹妹,别謙虛了,宴上不可失禮,快快出席,念給大家聽聽。”曹丕催促道。
心跳飛快,可崔纓隻能慢吞吞地起身,深吸一氣,在衆人目光注視下,向着蔡琰作了一揖,然後展卷始誦,在原來默寫的詩句基礎上胡亂加了幾個“兮”字,磕磕絆絆地念起來:
酃酒美兮鬥十千,盤羞珍兮直萬錢。
停杯箸兮不能食,首四顧兮心茫然。
憶昔年兮遠胡地,傷我生兮經亂離。
渡黃河兮冰塞川,登太行兮雪滿山。
帷裳舞兮玉車輿,悲滿懷兮載不動。
念幼我之明禮兮,思過庭而受訓。
既工書于隸章兮,又精益乎律呂。
何眷眷之憔悴兮?愍綿綿乎弱子。
仙邀我之登雲兮,神恍恍而欲去。
曳霓裳而升天兮,駕鴻雁以高飛。
忽俯視兮雒陽川,地茫茫兮走胡兵。
狼煙漫兮中原火,風吹淚兮過兩京。
腥血流兮塗野草,豺狼妄兮盡冠纓。
花濺淚兮感罹難,鳥驚心兮恨戮民。
其實念到這裡,已經結束了,後面崔纓隻潦草地抄了幾句宋詞。可當她高舉着紙張,掩住半張臉,才發現衆賓反應都十分冷漠,甚至還有掩袖偷笑的,令她一時很是難堪。
吳質笑了:“此亦可稱為賦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