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粹:“遣詞雖好,誠無章法可言。”
丁儀:“崔姑娘會些筆墨,已屬難得,然終難比諸曹公子。”
……
在好勝心驅使下,崔纓暗暗揪住了袖口,實在不甘心就如此收場,便冷靜回憶了一番易安的詞,醞釀罷情緒,假裝紙上還未念完,憑空背誦:
仿佛夢魂歸鄉裡,阡陌荒冢殘垣,旅葵西風舊衣,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分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簾卷東風似西風,人比黃花瘦。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蓦然回神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
九萬裡風鵬正舉,蓬舟吹取三山去——
崔纓合上宣紙,平靜四顧,對上蔡琰的眼眸。見她有所動容,崔纓繼續邁前一步,高揚衣袂,朗聲念完最後一句:
路難兮?路難兮?行路難兮多歧路,天生我材必有用!
沒錯,我崔纓最後就是在用這個時代稀罕的七言體,明明白白地告訴在場所有人:蔡琰,是個堅韌頑強,從鬼門關走過,值得尊敬的偉大女性,她除了背負着你們所謂的傳統道德,也是個會傷會痛會難過的母親,更是個飽經亂離、悲憫蒼生的偉大詩人。
我還想告訴蔡琰:姐姐,其實你很美很美,你不是被這個世界抛棄的人,你有屬于你驕傲的才華,即便是女性,天生汝材,也允你在亂世有一番作為。
賓客們啞然失聲,蔡琰将眼前這個衣着體面的小女孩上下打量,冰冷一笑,比先前多了一些溫情,崔纓雖不敢與她直視,卻也努力克制心虛,強作鎮定。
曹丕上前祝酒,打破了尴尬的氣氛:“夫人,舍妹年紀尚幼,此篇不成文之賦,既未嘗押韻,又似兒戲,不過俚句疊疊而已,獻醜了。”
他說着就拍了拍崔纓的肩膀,示意她退回席中。
蔡琰見小崔纓神情落寞,竟起身離席,上前取走了她案上文稿。看了一眼,便面向卞夫人,莞爾笑道:
“妾身嘗聞,司空府中,有女名纓,無師自學先父隸書,小有成就,今日一見,确是如此。妾身今日聽了諸多詩賦,唯令女此篇最佳,夫人,今後可需多重視令女教養啊。”
席間嘩然一片,争辯不休,既有認可崔纓造詞水平的,又有說她語序颠倒,不知所雲的。
隻有崔纓汗水涔涔,右眼皮不停地跳動——打草稿時她寫的簡體行楷,為什麼蔡琰要故意說是隸書呢?要知道,書法名家蔡邕之女在這種盛大的場合,認可一個小孩的書法,簡直是莫大的榮耀。一篇從後世偷來拼湊的拙作,給出如此高的評價——蔡琰,她緣何青睐至此?
“子桓公子,纓姑娘所作雜言,也并非一無所取,”楊修笑道,“既有遊仙,輾轉天上人間,又虛實相映,橫生妙趣。文末更是十分新奇,陡然升調,催人奮進。賦作緣情,由内而發,何拘章法?可見,夫人所予之評,确有所據。”
前太尉楊彪之子楊修一席話,使得不少許都文人附和。崔纓卻暗自懊惱,後悔自己莽撞:那樣毫無誠意的“賦”,不過一時嘩衆取寵,即便辭藻再華麗,又怎麼能被真正認可呢?想到這些,崔纓将文稿揉成一團塞進了袖口。
哎,到底什麼時候,我才能變成這個時代真正的讀書人?我才能靠自己的本事寫出合格的漢賦與古體詩呢?……可是我,真的想和他們同化嗎。
正當她神遊之際,宴席衆人又閑談起來。不知是不是深受文士作賦氣氛的感染,蔡琰忽然面向階下,平視衆賓,又轉身朝卞夫人一揖:
“夫人,若無司空遣使贖回,妾身隻怕再不得重返故土。妾身既感司空贖歸之恩,今日置身此宴,見太平盛景,憶及沿途偶得數句,也如諸位才俊一般語盈胸臆,特請筆墨,獻文若幹,聊抒憂情。”
卞夫人準求,侍婢随即便呈上布帛、玉硯與毫筆。
賓客們紛紛伸長了脖頸,遙遙望見她鋪陳長帛于案,挽袖拈筆,輕蘸玄墨。崔纓也随着衆人目光看去,一瞬間,仿佛目睹一代才女所有的文思都凝聚筆端。她的耳邊是笙樂作響,肺腑裡是黃沙滾滾,似有萬千悲憤欲噴湧而出,卻隻能隐忍于心,含淚吞聲,将滿腔情緒化作文字,誕于帛上。
隻有半柱香,不過半柱香!
蔡琰一氣呵成,像個迷路的孩子終于回家了一般,放下了緊繃着的弦。她驟然落筆那一刻,崔纓的眼淚卻不值錢地掉了下來——親眼目睹漢末亂世絕唱的出世,如何能不淚眼婆娑,哽咽無言?
曹丕利索起身,微微折腰,從蔡琰手中小心捧接過賦作,面向衆賓,清聲念道: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門戶單。
身執略兮入西關,曆險阻兮之羌蠻。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東顧兮但悲歎。
冥當寝兮不能安,饑當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幹,薄志節兮念死難。
雖苟活兮無形顔,惟彼方兮遠陽精。
陰氣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塵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榮,人似獸兮食臭腥。
言兜離兮狀窈停,歲聿暮兮時邁征。
夜悠長兮禁門扃,不能寝兮起屏營。
登胡殿兮臨廣庭,玄雲合兮翳月星。
北風厲兮肅泠泠,胡笳動兮邊馬鳴。
孤雁歸兮聲嘤嘤,樂人興兮彈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憤盈。
欲舒氣兮恐彼驚,含哀咽兮涕沾頸。
家既迎兮當歸甯,臨長路兮捐所生。
兒呼母兮啼失聲,我掩耳兮不忍聽。
追持我兮走茕茕,頓複起兮毀顔形。
還顧之兮破人情,心怛絕兮死複生。
全賦以第一視角寫真實經曆,使人身臨其境,若見胡地黃沙漫漫、孤雁南歸、風緊馬鳴的場景。念完以後,衆賓尚未從濃郁抒情的騷體賦作中回過神來,蔡琰又已開始五言詩的創作。一炷香的時間,篇幅頗長的五言詩便作好了:
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志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
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内興義師,欲共讨不祥。
卓衆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辄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複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旦則号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念到一半,曹丕忽然念不下去了,言辭實在太過悲傷,聽者無不扼腕歎息,或掩袖堕淚,或執筆抄錄,或伏色不語。
蔡琰清冷的眼眸終于泛起了些許霧氣,她嘴唇蠕動,接上了曹丕未念完的詩,聲音卻是顫抖的: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處所多霜雪,胡風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
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辄複非鄉裡。
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己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
天屬綴人心,念别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
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見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癡。号泣手撫摩,當發複回疑。
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别。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
馬為立踟蹰,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裡,何時複交會。
念我出腹子,匈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複無中外。
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出門無人聲,豺狼号且吠。茕茕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
為複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勵。
流離成鄙賤,常恐複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詩畢,猶有餘音繞台。諸賓肅然起敬,文士們深受感染,紛紛起身舉樽遙敬。
“生居亂世,非獨琰一人之不幸,上至王公士卿,下至布衣黎氓,皆罹斯殃。女子斯世,勞碌常苦辛,缱绻多憤激——此賦與詩,便取《悲憤》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