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守衛入堂行禮罷,曹真問道:“爾等是如何當值的?為何放人進來?”
守衛們看了崔纓一眼,懵懵地應道:“回公子,屬下适才不曾見到崔姑娘。”
曹丕狐疑:“纓妹,你們是何時藏進來的?”
崔纓老實交代道:“無人放我們進來,是我們自己攀爬架廊過來的。”
群賓聞言,無不笑語稱怪。
小崔纓低頭玩弄起手指:“是……是我強拉淳兒來的,二哥,你若要告訴母親的話,就隻說纓兒一人吧!”
曹丕輕輕一笑,低吟道:“女眷不得見外男,還不快下去?”
小崔纓蹙起眉頭,正要離去,仍不甘心地大聲解釋道:“二哥,何必為難?東閣本就是講學之所,纓兒正是來學作文的!何必分什麼内女外男?”
末席的劉桢環抱雙臂,頗有興趣地發言道:“哦?學作文?姑娘意欲師從何人?”
“就是學你們呀!你們建安七……”
小崔纓趕忙收回脫口而出的話,改口道:“諸君皆為當世名士,滿腹經綸。司空府内傾慕各位先生大名的,非獨公子;會讀書認字的,亦非獨公子。”
劉桢努嘴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又問:“可你一小女娃,又能于仞壁間竊學何物呢?”
曹丕忍俊不禁:“舍妹令諸位見笑了,她原是清河公女侄,因善口舌見愛于家公,特收養入府,與諸公子同。在崔家時,确是讀過幾本經書的。”
崔纓見堂内氣氛緩和了許多,又從劉桢善意的微笑中攫取了幾分勇氣,遂舒顔展眉,對着他說道:“劉先生,讀書人的正經事,如何能叫‘竊’呢?”
小崔纓從容向前,有恃無恐地拎起曹丕酒案上的空杯,自取銅勺舀酒。
曹丕就眯眼笑,靜靜看着她端酒行至堂下,腰杆挺直,談笑自若,絲毫不顧邴原陰沉的黑臉:“小女子不才,且與諸君談談我想學所為何物。”
“方今漢世傾危,四方雲擾,儒世禮樂崩壞,尚學之風不複,太平仁義不存,鄉郡茂才不舉。戰火頻仍,披褐懷玉者,流離四野;政權更疊,蹑足上位之士,常有憂生之歎。然,‘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在座諸君,多為建安文壇巨擘,逢此百年未有之變局,領一代風騷,騁一世英豪者,舍君其誰?”
丁儀等後席賓客都紛紛擡起頭來正視她。
“建安文章,小賦抒情,殊于先朝汪洋恣肆類大賦。桓、靈之後,五言騰踴,‘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慷慨而多氣也’。司空所作《蒿裡》《苦寒》,先已辟路,諸君自可‘縱辔以騁節、望路而争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叙酣宴,至于行文作章,慷慨任氣,磊落使才而已’。”
“良宴趁歡,固可吟唱‘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塵’此等樂府靡歌。然人固有一死,若抵而立之歲,窮且益堅,自不墜青雲之志;及登不惑之年,老當益壯,何移白首之心?身作建安之士,無不當立于高岩之畔,遠眺千古興亡;欲為亂世之傑,莫不從白骨堆中爬起,伫于枯藤焦樹之下,慷慨縱聲悲歌……我欲從諸君身上所學者,不過‘風骨’二字耳。”
此席話一出,驚歎滿座朋,衆皆啞然。連東閣祭酒邴原老先生也噤聲不語了。
因此刻背對着曹植,崔纓并不知他是何神色。
劉桢倒輕揚嘴角,雙手端起羽觞,遙祝高座上的曹丕:“公子有義妹如此,良有以也。”
曹丕聞言,得其言義,欣然大笑。
崔纓笑嘻嘻地問道:“二哥,現在崔纓有此宴的一席之地否?”
“有,有!往後尋常宴飲,纓妹自可坐于側席,學汝所謂風骨。父親那兒,我自與他說去,哈哈哈。”
“桢素來敬服才勇俱全之人,崔姑娘,來,我敬你一杯。”劉桢一飲而盡。
“我等亦敬姑娘一杯!”阮瑀、徐幹、應玚三人相視一眼,齊聲笑道。
被建安七子的人誇贊敬酒,她的天爺呀,她可太激動了!這酒必須吃呀!崔纓得意過頭,有模有樣地學着他們掩袖飲酒。
于是一杯烈酒被她一口灌進了腹中,喝完瞬間換上痛苦面具!
她猛然察覺,自己竟将曲釀的酒錯當蘖釀舀了!
回頭碰巧撞上曹植的目光,他閑逸地吃着果脯,像看郊野猴子似的看着自己,于是崔纓掩面轉身,嗆得直咳嗽。
前世愛喝米酒不會喝黃酒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哪怕是古代純度較高的,就不喜歡那黃酒酸溜溜的味兒!實話說呢,她在二十一世紀活了二十三年,笨得連啤酒也不怎麼會。
衆人見小崔纓如此窘态,皆被逗笑。
“崔姊姊,你要醉啦!”小曹沖也跟着笑。
“此乃上好醇釀酃酒,其釀酒之水取自酃縣,酒性甚烈,縱是你二哥也不敢如此飲酒,纓妹,你啊你——”曹丕搖頭笑得無可無奈。
崔纓在曹丕側席安坐下,曹丕則喚侍婢為她取水來。
歌舞繼續,賓客們依舊有說有笑,酒過數巡。
第一次跟在曹丕身邊宴飲會賓,沒想到居然出糗了。哼,我以後偏隻吃醴酒,絕不碰其他的,真的。崔纓托着腦袋,嘟着嘴,聽着一席的文士講着聽不懂的經學,她很快就覺着無趣了,于是學着鄰座的曹植用手指敲擊酒案。
曹植歪頭靜靜聽着樂府的小曲兒,她隻能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側臉。
真好看呀……隻是,今兒個我怎麼成花癡了呢?
嘁,不搭理我,我還不願理你呢。
崔纓邊想邊又偷偷開始品嘗酃酒。
堂中衆賓士閑聊着,不知怎麼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蔡琰,吳質、丁儀、路粹都忙不疊地捧上自己提前作好的《蔡伯喈女賦》給曹丕曹植幾個公子傳閱,無非是叙說蔡琰“傳奇”人生經曆,鼓吹曹操功績的應诏賦作。其中要屬丁儀的最好,得到了曹植的稱贊,曹丕卻并不稀罕,沒看幾眼便放下了,冷笑道:
“賦是好賦,無可挑剔,想是丁生昨夜挑燈,删改到三更之殚精竭慮之大作喽?”
丁儀立刻反應過來,起身賠笑道:“公子過譽了,儀實不如子建公子才思敏捷、下筆琳琅,奈何司空有令,故而不敢不備。”
曹丕還想說什麼,曹植卻不管丁儀現作還是修訂之作,隻興奮地隔座跟他交談起文章内容。
崔纓酒勁上來,且見曹丕多有歎氣,于是連連擺手大聲道:
“揭人傷疤,不好,不好!縱使蔡氏有再多的不幸,也不該成為你們逞才炫文的對象!”
這聲音把衆賓驚住,吳質笑問:“但陳事實,如何不好?崔姑娘若真覺得質等劣作入不得司空貴眼,還望指教一二。”
“我指教你們?”崔纓哈哈笑了,“先生錯了,崔纓并不會作賦呢,也不敢抄襲他人之作呢。”
“不會作賦?”路粹好奇。
“是。”
“作詩呢?”吳質追問。
“也不會。”
于是衆賓客連連搖頭歎氣說“可惜”。
被問及緻命弱點,崔纓酒醒了大半,多了幾分羞愧之心,且後悔失言。
“可惜了啊——”身側突然傳來曹植輕飄飄的一聲的譏諷。
崔纓氣得扭頭直瞪他,他卻掩袖飲酒,看都不看她一眼。
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日上三竿,曹丕領着衆人往建章台步行而去,小崔纓則在侍婢的攙扶下醉醺醺地跟在後面。眼裡隻剩下曹植恣意潇灑的背影,他與劉桢相處得真好,一路談笑風生,有說不完的話,哪裡像個馬上才十五歲的少年呢?
沒想到秦淳還在沿路等候,她見崔纓醉成這般模樣,連路都走不穩當,趕忙從侍婢手中接過手,攙着她的臂彎。崔纓紅着臉,開心地跟她一五一十講起宴席上的趣事。
“醴酒雖不醉人,吹了涼風,後勁一起,也是極厲害的,阿姊吃如此多的酒,仔細被大夫人責怪。”秦淳尚不知崔纓愁悶中一杯又一杯灌下的,并非醴釀。
“阿姊,都說酒後吐真言,跟淳兒說說呗——你當真屬意四哥呀?”秦淳笑道。
“沒有,絕對沒有。”崔纓繼續矢口否認。
“說出來也無妨的,阿姊,反正你與子建哥哥又無血緣之親嘛。”
“臭淳兒,阿姊還不曉得你?你就想趁我酒醉時坑我呢,快快消了這心思。”
“不是的。”秦淳倒一本正經起來,她看崔纓目光就沒離開過曹植的背影,于是笑道,“你貴為崔公女侄,本就與四哥門當戶對啊。”
“‘門當戶對’?”崔纓用手指着自己,将這四個字重複了好幾遍,仰頭看天,看雲霄外自由潇灑的風,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狂風。
“哈哈,‘門當戶對’……門當戶對的是‘陳思王妃’!‘陳思王妃’哎,淳兒,‘陳思王妃’聽起來很誘人吧?倘若淳兒是我,你也會向往吧?哈哈哈,可惜我不是!可惜啊,我不是……我隻是一個普通底層出身……這身份是圈套!是枷鎖!根本不屬于我!”
“阿姊……你在說什麼呀?”秦淳驚慌了,根本聽不懂崔纓的現代漢語。
崔纓落寞地最後看了一眼曹植的背影,終究冷靜下來,笑着搖頭喃喃道:
“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