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閣辯論後,府中上上下下都對崔纓多了幾分恭敬,尤其是在熏香事件後,更是如此,曹茂等人也再沒找過她麻煩,何晏也較以往收斂了不少,愈發專注于學業了。
崔纓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曹丕的特别關照給我帶來的。住在大夫人主院,且與嫡公子親近,任誰都會禮讓三分。
唯一尴尬的,仍是與曹植不溫不熱的關系,崔纓究竟不知怎的讓他對自己好感降低的,越想越煩,可惡,真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腹诽這時,曹植已推開東偏房的木窗,捧着書卷晨讀。自上回賭局後,他和崔纓都在苦下功夫讀書,冥冥中形成了一種競争關系。崔纓讀《史記》時,他便讀《漢書》;崔纓拗口地讀完整版的《離騷》,他卻在一旁流利地背出宋玉的《神女賦》;崔纓在安靜地看《左氏春秋》,他倒學從前的她,打雷似的誦讀《孝經》……
陽春三月,草木繁盛,光影斑駁,正是田獵好時節。
曹丕素來喜愛胡服輿馬,驅逐郊獸,于是一連數日他都與曹真、吳質等人田獵邺西。他也曾來主院邀崔纓與曹植共赴遊獵,回應的隻有兩人異口同聲的拒絕。見崔纓與他争鋒相對,學着刻苦讀書了,曹植終于在石幾背書之餘與她搭幾句話。
“……文王弗敢盤于遊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四十年……”
“是‘厥享國五十年’!崔纓你個笨蛋,這《尚書》無逸篇又背錯啦!”
“哎呀,你們這些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知‘稼穑之艱難’呦,難道你曹植就懂何謂周公之‘君子無逸’麼?”
“我們從小養尊處優?”曹植隻輕蔑地笑,一氣之下便舉起竹簡,作勢欲追打她,崔纓見狀,愈發得意起來,愈要說些言語激怒于他,隻圖他能多跟自己說上幾句話。
“二哥平日都讓你讀的什麼書啊,你用不上的,還不如多看詩書,把辭賦寫好來!”
“辭賦寫再好又能怎樣?我偏不,我偏要跟二哥學兵法,學律法,學治國安邦之道!”
“真是好笑,你一女兒家學這些能做什麼?二哥那是看你太閑,唬你呢!”
“略略略……”
幾番追逐打鬧,崔纓躲進了卞夫人的内室,那時正值巳時,卞夫人與一衆姨娘都在前堂閑話,院裡管事的大丫鬟與嬷嬷都有事出去了,于是他們玩鬧得也肆無忌憚。一個轉身不小心,崔纓胳膊肘碰倒了案台上擺放的一隻無耳青陶罐,說時慢那時快,眼看那陶罐就要倒地,崔纓連忙撲上前用雙掌去墊,最終陶罐沒摔破,陶罐中盛着的液體卻沖破紗封,傾湧而出,流了一地。定睛一看,才看出是蜂蜜。
“你完了!哈哈哈!你打翻了母親的蜜罐,等着挨鞭子吧!”
崔纓瞪了曹植一眼,又怯怯擡頭,從窗眼瞄見屋外無人後,她趕忙拿出巾帕,跪地将蜂蜜擦幹。
“這是陳年春蜜,母親素來喜歡午後沖杯蜜漿解渴,父親便常年都會在府中囤積蜜罐,隻是陳年蜜罐,僅此一罐了呢,如今倒好,全讓你給糟蹋了!”
聽着曹植的風涼話,崔纓心裡很不是滋味,越想越不安,局促得全然消散了先前頑鬧之心,隻愁眉苦臉,尋來水壺,反複擦拭地闆。
“春來多蟻,你最好還是擦幹淨點喽!”
蜜漬滲透進了木闆,很難清洗,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免不了受卞夫人責備,崔纓越想越難過,如鲠在喉,便一邊擦一邊噙起了眼淚。
曹植受不了她這敏感的心緒,扭頭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逗你玩呢,這不是什麼陳年春蜜,隻是上月新供入府的!”
“當真?”崔纓瞬間把“眼淚”憋回去。
曹植嗤笑着,搖搖頭,一把将她從地上拉起,帶出了房間,往東偏房走去。
他邊走邊掩手在崔纓耳邊悄聲道:“仲春産蜜較少,其實隻有兩罐,不過巧得很,母親疼我,獨獨給我留了一罐。我就瞞着府中兄弟藏了起來,喏,就放在那閣樓之上,待我取了給你,你仍倒回原先那隻陶罐,此等偷梁換柱之計,定不會讓母親心疑。”
“好啊,四哥,原來你也會恃母寵而驕啊?”
“我恃寵?呵,”曹植努嘴,“那妹妹倒真将我想錯了。母親是私下将蜜罐給我的,府中别的兄弟姊妹都沒有,偏我有,這不是禍事麼?我藏起來正是另有用處,這府中何人最喜甜食,妹妹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說吧?”
“二哥?”崔纓瞬間明白了,也聯想到什麼,“你原是要送給二哥?……當生辰賀禮?”
“聰明!”
“可你就這麼給了我,用拿什麼送給二哥呢?”
“這還用問?”曹植看左右無人,又壓低了聲音,“當然是酒啦!”
“酒?”
“嗯。小的時候,二哥沒少帶我和三哥偷酒喝。阿纓你是不知,那時多有意思!記得有一回夏天,晚上悶得實在難以入睡,我們兄弟三人就摸着夜路,翻牆去了酒窖,結果發現酒窖都空了,原來是父親都藏起來了。于是我們便又悄悄溜進了父親的寝房,果在榻下找到了陳年老酒。
“其實那晚我們兄弟三人各拿了一壇,隻有我臨走時在榻下拜了一拜,卻不想驚動了母親,被當場抓了個正着。點燈後,父親起初并未訓斥我們,隻問我何以偷酒而拜。我答道‘酒以成禮,不敢不拜’;父親又問二哥何以偷酒不拜,二哥卻答‘偷本非禮,所以不拜’。結果那晚被罰的隻有二哥一人……”
“哈哈哈……”崔纓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好啊你,你這是把二哥往火上烤啊!”
曹植碰了碰她的胳膊:“噓,所以我這不才想為兒時之事謝罪嘛,聽我說,建安五年,父親正與袁紹官渡對峙,那時我才九歲,二哥也不過二七。有一日,我見他在庭中親手種了一株一寸粗一尺高的柳苗,便突生奇想,趁夜半無人時,在那柱柳樹苗下埋了一壇上好的藥酒。哈哈,六年過去了,那柳想來也比人高了,今年秋分,我便遣人去取,味道一定上佳!”
“哼,柳樹根深,且根系繁茂,隻怕早與酒壇交錯纏繞,難舍難分。你今年去挖,不傷根動筋是不可能的。那柳樹既是二哥親手栽種,一定有特别意義,你就這麼給人家掘了,還不知他會怎樣生你氣呢!”
說罷,曹植忽地沉默了。
“你說得對……不過,當真無法取出了麼?”
見曹植神情落寞,崔纓笑着安慰道:“既然埋下了,就讓酒壇在柳蔭下與大地長眠吧!酒壇與柳根相纏,不正如你們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利害相關麼?這美酒已然是你送給二哥最好的敬禮了,又何必使二者分離呢?”
“嗯,說的确實在理。那我換個生辰禮好了。”
崔纓暗暗偷笑:嘿嘿,曹植,你送不成美酒,那送酒的心意可就要被我搶去喽。
閑聊這會兒,他們已經到了閣樓下,曹植搬來扶梯,讓崔纓在樓下扶穩,他自攀爬上去取蜜罐。見曹植上了樓,小崔纓眼珠一轉,又起了玩笑的心思,遂撤去扶梯,隻抱臂站在樓下,等曹植抱着蜜罐要下樓時,便壞笑着哼起了現代歌兒,還搭配起滑稽的動作:
“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叽哩咕滾下來——”
“你在哼唧啥呀?”曹植聽的不是很真切。
“唱歌呀。”
“嗯,還蠻好聽的,不過你預備把梯子抽走幾時呢?”
“嘻嘻,你下來呀,你倒是下來打我呀。”
見她不依不饒,曹植也不急,隻在高樓翹着腿,聳着肩:“昔年袁術與父親為敵,兵窮勢竭,淪至冢中枯骨落魄之境,而六月盛暑,袁術欲得蜜漿解渴,又無蜜。因而頓伏床下,嘔血鬥餘而死。纓妹妹,蜜如今在我手中,你就不怕落個跟袁術一般的下場嗎?”
聽罷,小崔纓忙改換顔色,陪着笑臉又把扶梯移回原位。
“四哥,我錯了,快下來吧!”
不曾想,曹植真賭氣了,直接靠着牆,抱着蜜罐,僵持了半天,就是不下來。
“時辰不早了,再過些時間,母親就要從前堂回來了,好四哥,求你了,快下來吧。”
曹植冷哼一聲,一手抱着蜜罐,一手竟扶着橫梁,徑直順着柱子平穩滑下來,罐中蜂蜜愣是一滴沒漏。
崔纓忍俊不禁,恭敬又滑稽地朝他作了一揖。
暮春的時節,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一轉眼,正院中庭的幾棵桃樹上,已經結滿了粉撲撲的桃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