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雷的抃聲裡,她先是十分得意地橫了何晏一眼,将囤積數月的憤怨宣洩而盡,繼而朝曹丕投去期待贊揚的目光。
可崔纓的笑容逐漸凝固了,因為此時,他的神情難以琢磨,眼神甚至有些銳利。其實一直以來,崔纓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用那樣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對他們曹家有什麼威脅似的。但下一秒曹真的打趣立刻消減了她的不安。
他抱臂碰了碰曹丕的胳膊,笑道:“丕弟,你這妹妹撿的,值啊。”曹丕莞爾,臉倚手背:“确實,與衆不同。”
眼看就要落敗,何晏很是不甘,他撇着嘴譏諷道:“好一篇《九州論》,說盡天下天文地理,我竟不知,你們這等‘閨閣繡衣’,卻也略曉軍政之事。隻是一點,崔妹妹論盡九州士族,獨獨不提關東望族的自家,莫不是自知先祖醜聞甚重,不敢聲張麼?”
何晏所謂崔家“醜聞”,即清河崔氏先祖、春秋時期齊國大夫崔杼弑君殺三代史官的舊事。他倒是挺聰明,欲攻擊崔家獨不提與崔纓同宗族的冀州名士崔烈。崔烈有‘銅臭之嗤’,中平二年漢廷曾賣官鬻爵,他用五百萬錢買了司徒職位,可兩年後,曹操之父曹嵩也曾通過賄賂中官及捐錢西園出任太尉,位列三公。且崔烈死于李郭之亂,有忠烈餘譽,不及崔杼毫無轉圜的餘地。
殿内贊聲戛然而止,公子們都想看崔纓如何圓話,隻有曹丕冷冷說道:“何晏,說話須小心些。”
崔纓倒不以為患,談笑道:“對子罵祖,其可行乎?枉費兄長飽讀詩書,這精通《論語》之虛名,委實不真。一葉可障目,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兄長隻知問罪世家先祖,而不具發展之眼光,此為心胸狹隘之故。
“若非要說我曆代仕宦的清河崔家,姑且不提與班固、傅毅齊名之崔骃,且不論書聖張芝取法于崔瑗,且不論崔寔《四民月令》踵步《泛勝之書》,且不論與袁紹俱起兵山東讨董卓、現為荊州名士之崔州平。但隻論我叔父,少時擊劍任俠,論語兵書靡不盡覽。青年時代求學艱難,從學經師鄭玄,後為躲避黃巾,‘負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比之爾今時今日富貴之享,誠可歎心志苦、筋骨勞、體膚餓、身空乏,有堅忍不拔之志也。今也博觀古今,行為世範,可謂懷抱王佐利器待施也。崔氏再展昔日榮光,指日可待,兄長何必奚落往古而忽視當下利國利民之士呢?”
何晏的臉色很難看,崔纓接着上一口氣繼續步步緊逼,朝他走去。
“‘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兄長既以醜聞為恥,自當防患于未然,以此箴言為規勸,好生勉勵,勤于治學,少耽于什麼‘将軍’‘尚書’之遊戲。”
“什麼‘防患于未然’!?你在胡說些什麼?”何晏氣呼呼得不行,除了曹植,其他人都被崔纓‘反常’‘過激’的神态驚到了。
旁觀看戲笑得最爽朗的小曹姝突然發言道:“這首詩姝兒會!‘好樂無荒,良士休休’,出自《唐風˙蟋蟀篇》。崔姊姊是想告訴你,不可過分追求享樂,應當好好完成學業,尤其是不可隻顧眼前利益,還要想到将來的憂患呀。平叔哥哥,你以後還是在府中少玩蟋蟀罷!”
衆姊妹皆笑。
崔纓平揖一禮,卻切齒着笑道:“兄長,童言無忌,今日之比,妹妹略勝,承讓承讓。”
何晏這時終于明白了崔纓先前假意捧迎他的緣由,是對數月前之事耿耿于懷,何晏還要發作,卻被其他公子勸住。
“平叔,認輸罷,丕二哥還在呢,公子植都這麼護着她了,你赢不了的!”
“就是!”
“認輸吧。”
……
何晏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下不來台面的時候:“好啊,我倒是曉得了,妹妹今日此行,乃是深謀遠慮,乃是又一出‘卧薪嘗膽’啊!好心計,佩服佩服!”
“心計?呵,兄長高擡我啦!”崔纓笑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素來隻認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之理。”
在衆人面前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明事理的都懂了她的意思,她内心現在隻為打壓了何晏的氣焰替自己報了仇而狂喜。
“既說起這德——”何晏哈哈假笑兩聲,旋即換了副陰狠的面容,略有警告意味地說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在這個世界如此逞強好勝,可知何謂班孟堅《離騷序》批屈原之‘露才揚己’?此間得失,妹妹可要思量清楚才是。”
崔纓愣在原地,腦中不自覺地嘗試把屈原‘可與日月争光’的品德和‘露才揚己’的批評連在一塊,一時間卻啞了聲,不知如何駁斥。
這時,曹丕終于從席間起身,何晏見了,顯然心有畏懼,後退一步。曹丕負手立于衆人之前,發聲道:
“諸位姊妹兄弟,崔纓既入曹府,與我等便形同手足,當日既是我從南皮将她帶回,便有不可推卸的教導之責,且父親留崔公輔我守備邺城,于名于實,崔公都是我曹丕之師。今日我便在此放話,你們都不準把崔纓看作外人,日後對她不遜,便是對我不遜,如有犯者,我便代父親行此教管之責,縱有母親求情,也絕不寬恕!”
衆人聞言皆伏色,隻崔纓一人,滿心感動,對曹丕好感倍增。
何晏算是徹底落敗,再有不服,也隻好灰溜溜地跟曹矩、曹茂等人離門而去了。殿内卻剩姊妹們将她擁簇。臨走時,她忽而在人群中看見秦朗,于是暗暗靠近,悄聲向他緻以謝意。
秦朗卻清冷的笑了,他刻意與崔纓保持着距離,不願牽扯進崔曹兩家的是非中。
“我雖有心幫你,卻仍是你自己有真本事。阿姊九州論雖奪一時鋒芒,細考較去,遣詞造句仍遠在平叔哥哥之下,今後還是勤于文章罷!”
目送着秦朗下樓,崔纓深吸一氣,卻隻繃着不敢松氣。
其實秦朗的話她明白,何晏就是她崔纓的一面鏡子,何晏身上争強好勝、自尊心極強、自卑而尚浮華的毛病,她也有,今後興許再無何晏欺淩之憂,卻須時時記着以他為鑒。
回院途中,曹植和曹丕并行,崔纓遂舍下歡聲笑語的姊妹群,緊步上前,欣然詢問曹丕适才殿内何晏所謂班固說屈原“露才揚己”之事。
曹丕聽了,倒還不以為意,也不正面回答:“那是班孟堅婦孺之見,不必理會。”
“哦。”
崔纓一路笑臉逢迎,一個勁地跟曹丕搭話,再述适才學殿上與何晏辯論論語時的精彩場面,大有得意逞炫之意,大有滿足于兄長誇耀之虛榮心。被崔纓擠開一旁的曹植,此時卻明顯不樂了,他聽她将《論語》和《孟子》相比較,又言更喜歡孟子,便抱臂冷笑,借子貢的話諷譏于她:
“譬之宮牆,孟轲之牆也及肩,汝遂得以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孔丘之門者寡矣!這世間治學但憑興趣止于浮面之庸人,不差你崔纓一個。”
崔纓在曹丕身後朝他扮了個鬼臉,也不再理會,隻昂頭笑着追問曹丕道:
“二哥二哥!你什麼時候跟母親說,讓我跟兄長們一起在東閣聽課呀?”
曹丕笑:“好妹妹,何須将時間放在那枯燥課堂上?”
“嗯?二哥的意思是?”
“明日,我自命人給你在底樓獨設一間書房,今後每天二哥都會給你安排所學課業,你就在那兒多看看書,不必拘泥于儒經,書閣大有兵、律、官、田戶、鹽鐵、政要之書。你既對時政有興緻,不如便将這些實用之書參透。每日省安後,都要來東院與我彙報,有不懂的,二哥親自教你,少壯真當努力……”
“啊!!?”
聽到要在曹丕的嚴格要求下修習功課,崔纓發出了尖銳的爆鳴聲。
“此外,女紅技藝你也要來找你阿嫂學習,淳兒便常來,回頭我跟母親說一聲,午時或可就在我那院中用飯。”
“天呐,二哥,這針繡裁衣之事,可饒了我吧!我這笨拙的手工,再花十年也比不過淳兒啊……”
崔纓叫苦不疊,滿心為她盤算學業的曹丕反倒笑得更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