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複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适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義之大者,為國長遠之計。君子‘義以為上’、‘見危緻命’,忘乎生死,舍身而取義。”
“君子不知禮,無以立,敢問妹妹,何以為‘禮’?”
“《說文》曰:‘禮,履也。所以事神緻福也’,‘冠、昏、喪、祭、鄉、相見’,先人脩此六禮以節民性。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孔鯉退而學禮,君為政,‘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知者不惑,敢問妹妹,何以為‘知’?”
“樊遲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敢問妹妹,何以為信?”
“人言寡信,譬如大車無輗,大車無輗。為人謀應忠,與朋友交應信。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後谏;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輕諾必寡信,‘先行其言而後從之’——此所謂正人君子。”
五問五答下來,通暢流利,殿内已是掌聲雷動。崔纓自以為成竹在胸,拿下首局勝利不在話下,卻聽何晏振袖問曰: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敢問崔妹妹,何以為孝?”
孝?她在這個世界早已無怙恃,背《論語》時也未加注意,如今問起“孝”字,還真不知孔子口中的“孝”為何物。然而一提起孝,她又渾身直打寒噤,心神不知不覺便飄到了九霄雲外……
若是尋常人家子女,定知孝字當道,如利刃懸梁,是必朝夕克勤罷?可她呢?
何晏瞅準崔纓出神的間隙,連連冷笑譏諷:“好妹妹,縱你是個人才,仁義禮智信答得頭頭是道,獨獨忘了‘孝’——原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不知百善孝為先。”
被何晏一激,她終于回過神來,在衆人注目下,情不甘心不願地說出幾句:“子曰:‘父沒,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闵子骞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間,是為孝,孔子……”
“孔子什麼?”何晏步步追問。
崔纓猶豫着:“孔子……孔子苦尋父叔梁纥之墳,葬母是孝……”
“孔子葬母?”何晏哂笑,“以今觀之,妹妹也算熟讀《詩經》,怎地連此典存僞也不知?”
什麼?孔子葬母不是家喻戶曉的典故麼?
崔纓怔在原地,将目光投向曹丕曹植二人,可他們顯然也并不否認何晏的說法,一時間崔纓慌了神,不知自己在前世所記的“曆史”有多少真多少假。
何晏見她窘态,隻管笑:“崔妹妹,這才第六問呢,你便要支架不住了麼?唉呀,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這子又曰‘無友不如己者’,看來,今後是無緣與飽讀詩書的崔妹妹做這同窗之友了呢!”
崔纓順着何晏的話,強作鎮定:“兄長引用此言不妥。”
“如何不妥?”
“孔子是說過‘無友不如己者’這句話,可在《子張》章中,當子夏提出‘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的觀點時,子張卻反駁道‘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由是可見,《論語》中關于交友之道自有矛盾。丈夫處世,何必拘束小節,今日我不過是這六問答得磕絆了些,兄長便要與我劃清界限,莫不是要做當世腐儒不成?”
話畢,衆人皆笑,何晏氣得呼呼,仍舊斜着眼睛看人:
“妹妹不用轉移話題,你于儒學造詣不深,早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利口可覆邦家’今日我便在衆人面前揭穿你的面目!”
“兄長又錯了!”崔纓越說越自信,“利口可覆邦家,亦可造邦家。戰國策士蘇秦張儀可謂利口,然在齊梁間以辯術著稱的孟轲、持節遊說諸侯間的陸賈、上疏政論以濟時弊的晁錯、賈誼,可盡是利口覆邦家之徒?伶牙俐齒不受世人待見,隻因某些輕浮之人‘言遠而情近,好辯而無誠’,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
一番話及時堵住了何晏的嘴,曹家公子小姐們齊聲叫好,顯然已認可她赢下這第五問答。
何晏環顧無對,生出一計。
“好,這第五問便算妹妹勉強過了,接下來第六問,我也要稍作變通了,妹妹心下可要做好準備呢?”
何晏這語氣似已不敢小觑她的積累,最後一問,定然會用盡所學來為難,窗外春雷聲聲,崔纓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捏出一把汗。
隻見何晏來回踱步,搖頭晃腦,念經似的開始出題:
“‘赤之适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大丈夫生當于世,固當步玉階,登高堂,奉命持節,肥馬輕裘,光耀道路。此所謂聖人之‘同名教于自然’,妹妹可贊同否?”
玄學在這個時候已經萌芽,崔纓确是始料未及的。
她愣住原地,心想這算什麼問題?以儒釋道?不不,以道釋儒?可對于老莊,她尚且停留在前世中學文言文積累層面,這讓她如何與何晏“清談”玄學啊?一開始界定《論語》為出題範疇,她正是怕被何晏問及知識盲區,這下該如何是好?
見她又啞然無聲,何晏露出了得意的笑,卻聽台下有人反駁道:
“聖人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你是要用《淮南子》诓人麼?”
崔纓擡頭望去,隻見曹植扶案而起,大搖大擺走近前來。
“首局焦灼,竟也牽扯進儒道二家,何晏,你既要談道家,我便要同你辯上一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老子都說‘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财貨有馀;是謂盜誇。非道也哉’,區區肥馬輕裘怎是丈夫處世必需?呵,以天下之公成己之私,又有何羨乎?依我看,你還是換個題目的好!”
衆公子掌聲不斷,立刻倒向曹植這邊,聽到曹植用老莊思想,替自己出頭反擊,崔纓心中若有所動。
何晏似乎看出崔纓的知識漏洞,他也不惱曹植幫我說話,隻繼續撫掌說道:“行行行,換就換,聽好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成者也……聖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夫唯無名,故可德遍以天下之名而名之……”
“哎哎——無用之言故弄玄虛!”曹植直接将何晏的話打斷,“你就直問罷!”
看着何晏難看的臉色,秦淳等姊妹都忍不住掩袖失笑了,崔纓也和曹植互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卻被一旁的曹茂看在眼裡,遂對着他鼻哼一氣。
何晏倒還沉得住氣,難為他擠出個笑容:“崔妹妹,你既自诩熟讀《論語》,想必對孔、顔、曾、孟這些儒家‘聖人’了解甚深。巧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道家也有一個‘聖人’之稱。敢問妹妹,儒家的聖人和道家的聖人有哪些區别呢?”
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崔纓攥緊手心,再次陷進何晏融彙儒道出題的圈套。
半天的時間過去了,她還是嗫喏着“聖人”二字,想不出一句《論語》裡關于聖人的描述。總不能,把竹林七賢之一王戎的“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同異”搬出來吧?
曹植見狀,恨鐵不成鋼似的重歎一氣,再次為她出頭:
“孔丘仲尼,是為儒家‘至聖’,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賢人,有大聖’;荀子曰‘上為聖人,下為士君子’。聖人無私,古之堯舜,‘博施于民而能濟衆’,是為儒家代代頌揚之‘聖人’。
“道家‘聖人’卻不同,是為‘無為’之聖。‘聖人無為,以百姓為刍狗’,是以‘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老子認為,若能在治政撫民之事上不敢‘強作妄為’,順民之自然,不施加過多幹預,這種人便叫作‘聖人’。”
一說起老莊崔纓就聽得稀裡糊塗,可不管怎樣,其餘公子都聽懂了,紛紛鼓掌叫好。
何晏卻笑了,陰陽怪氣:“自己答不出,便托他人作答,崔妹妹,你憑心而問,這第六問,我能算你答出嗎?”
道家基本常識都不能答出,崔纓有些慚愧,本就好面子,索性跟何晏說道:“兄長說的甚是!我崔纓有自己的本事,确實不該請旁人代答!”
“所以,首局妹妹可是要認輸了?”
崔纓盯着何晏的眼睛半晌,神秘一笑:“其實吧,我雖在道家學問上不如兄長,也還算下過一番背書功夫。兄長既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作引,想來對《逍遙遊》篇十分在意了,若我,今日能背出《逍遙遊》呢?”
衆人聞言皆愕然,何晏反應過來後,更是笑得直喘氣:“哈哈,妹妹連道家‘聖人’都不知何物,還敢口出狂言唬我?你要是能背出半篇《逍遙遊》,這首局我讓你赢又何妨?”
“一言為定!”崔纓怕何晏出爾反爾,趕緊應下。
半篇《逍遙遊》,剛好是高考課标必背,若要背齊後半部分,她還不能有十足把握呢。回想起前世高中時代,晚讀課時,語文老師催促全班背誦《逍遙遊》并要求晚自習默寫的場面,崔纓心絲萦纡,一時興奮不已。
“背啊?你倒是背啊?”
何晏催促,一副等着看她笑話的姿态,不曾想下一秒她就朗朗上口背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一刻鐘不到,《逍遙遊》前半篇便被她一字不落地背完,隻剩何晏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殿中衆人紛紛為崔纓慶賀,曹丕也頗感納罕:“纓妹,可以啊,我竟不知,你何時背了《莊子》。”
“《逍遙遊》算什麼,我還會背《離騷》呢!”
“啧啧啧,她還會背《離騷》?”公子們紛紛嘩然且不平了,隻有崔纓一個知道内情的人笑得愈發自信。
何晏終于罷休,認下首局她赢。
“哼,别得意,這才一局呢。按妹妹的說法,這第二局,仍舊是我做‘主’,你做‘賓’,對否?”
“是。”
“這樣吧,本公子出一題,你我共答,免得教他人說我欺負你。”
“請出題——”
“好,”何晏擊掌而笑,“就以适才意猶未盡的‘孝’為題,你我各作賦一篇,請衆人共鑒水平,如何?”
一聽作賦,諸公子皆不言語。曹丕發言道:“何晏,你妹妹年積尚幼,騷賦體大,不宜為題。”
何晏卻踱步行至崔纓身側,頗有深意地說道:“賦,确實難以入手,是我考慮欠妥了。妹妹既已開蒙學過詩論,那就……作首五言詩吧!我仍作賦來與你比一比,也算公平了。”
先提個十分不合理的要求,是為了提出後面五分不合理的要求。衆人都屏息聽崔纓回應,那時,哪怕她随便背首唐人寫的五言古體,也是可以蒙混過關的,可她沉默了半晌,隻是低下了頭。
“這局,我棄權。”
“什麼?”
全場再次嘩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