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中阿纓感觸最深一句呢?”
崔纓頓了頓,看着曹植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鄭注曰‘古人有高德者則慕仰之,有明行者則而行之’,吾之最愛,不過一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而也已。”
……
問了一圈《詩經》名句,幾乎沒多大問題,隻是不能誦出全篇。
“嘿嘿,如何?這場賭局,我可是赢了哦。”
曹植彈了彈衣袖,與崔纓隔案對坐,冷哼一聲:“我當妹妹全卷背出了呢,原隻是擇其重者而背之,你所謂的‘熟背’,又與耍賴何異?”
“欸,話不能這樣說——”
崔纓歪着頭,清聲辯道:“‘詩言志,歌永言’。文章之用,便在于日常所需,我背我喜歡的,背我覺得用得上的,何錯之有呢?”
“‘巧言如簧,顔之厚矣’!”
曹植說着又用竹簡拍她的頭,用教訓的口吻說道:“阿纓,文學并非功利之器,‘興觀群怨’固為詩之功用,然學問偏做不得假,唯有腳踏實地,博覽經史,嚴謹治學,方可修無遺之業。”
“我怎麼便算不得嚴謹治學了呢?”
崔纓不服氣地撅起了嘴:“難道便隻該像你們一樣,哦,搖頭晃腦,聲如蚊蠅,于澀水中求渡?你們受那規繩矩墨的束縛,不知巧變,反而為累,就是腐儒!”
曹植納罕:“ 孔子尚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怎到了你的口中,辄成‘腐儒’了?”
空氣彌漫着濃厚的火藥味,曹植把玩着那攔腰折斷的毛筆,諷譏道:“也罷,君子和而不同,我不與你多計較,隻是纓妹妹背書之法,委實與常人不同,四哥确想請教一二——”
崔纓哂笑道:“植公子,你别看不起人,我崔纓可不是呆子。我深知背書亦有道法可循,譬如《秦風·蒹葭》,重章疊句,回環複沓,一唱三歎,深藏曲樂之妙。背誦時,比之耳享陽春白雪,又有何妨?”
曹植微微颔首,表示認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聖人早有言在先,此誠可信。”
“再舉《周南·芣苢》……你看啊,‘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往後五句,隻須将“采”字換作‘有’‘掇’‘捋’‘袺’‘襭’,便能迅速背出,我說的對否?”
“說得不錯,還有麼?”
“還有便是……一個‘溫故知新’。”
崔纓神秘兮兮地湊在曹植耳畔,悄聲笑道:“四哥可聽過,何為‘艾斯浩賓記憶法’?”
“呃?什麼法?”曹植一頭霧水。
崔纓忍住笑意,從諸多麻紙堆裡翻出幾張曲線圖和記錄表,指着它們,驕傲地介紹道:
“此即你我日常無意感知的背書之律:遺忘之過程,并不均衡,始迅後緩。意思是,我們所背所學,自裝入頭中起,便開始逐步消退記憶,前一二日如遇陡峰,會急劇跌落,往後數日,便似平川無折了。由是可知,倘若一書生要熟記學識,必然要掐着時間節點,學會溫故知新。”
“何須如此繁瑣!”曹植嗤笑道,“真正善學者,一目即不忘耳。”
“植公子,你真當天下所有士人都跟你一般,生來便是神童麼!”
“欸,妹妹折煞我了,我可不曾自诩過什麼‘神童’,”曹植笑眯眯,“不過欺負欺負像你這樣的,還是易如反掌的。”
崔纓被曹植氣笑了,拿起竹簡指着他:“既如此,纓兒倒想考考四哥的學識,關于《詩經》,你又了然多少?”
曹植環抱雙臂:“你是在嘲弄我麼?如此簡易之問,還須我來告訴你麼?”
“我就想看四哥是否能流利說出。”
“那聽好了——”
曹植正襟危坐,直視着她的眼睛:
“《詩》分《風》《雅》《頌》,除存目無文的笙詩六篇,計三百零五篇,大抵皆是周初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間所出。《風》為各地民謠;《雅》為周人正聲雅樂,有《小雅》、《大雅》之分;《頌》為周王廷與貴族宗廟祭祀之樂歌,分《周頌》、《魯頌》與《商頌》。
“漢傳《詩》者,凡四家,申培之魯詩、轅固生之齊詩、韓嬰之韓詩、毛苌之毛詩。魯詩、齊詩、韓詩,稱‘三家詩’,于漢初立為博士,為今文經學;毛詩乃前漢時人毛亨所授,炎漢中興後,方立于學官,訓诂多用《爾雅》,舊事多本《左傳》,為古文經學。毛詩盛行至今,力壓三詩。世稱魯人毛亨為大毛公,趙人毛苌為小毛公。”
“說起毛詩,可少不了提及毛詩之《序》啊。子夏作《序》,美刺之旨,固為後世之範典。”崔纓故意試探他道。
曹植莞爾,波瀾不驚:“《詩序》三篇不離‘後妃之德’、‘刺時淫佚’,與孔丘‘無邪’之說背離頗遠。可見毛詩并不盡美,在父親的指導下,我自小隻愛讀韓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