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植不再多言,隻頗不服氣地關上了房門。結果第二天,他也卯時起來,非要與崔纓争奪石幾。幾番争執不下,隻好作罷,于是他倆各坐一頭,各讀詩書。
正是春日晨讀好時光,階除微涼,暖風微醺,夾着泥土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目之所及,盡是朦胧柔光幻影,昂首便見,中庭桃枝,綠葉蔥郁。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曹植像後世打了雞血的高三黨,喜歡疾速且響亮地誦讀,可崔纓喜歡悠悠然的氛圍,安靜默讀,隻好捂着耳朵忍耐。偶而他也回自己房中默讀,崔纓那時,便故意更換背書方式,在中庭大聲誦讀,惹得他氣呼呼地推開紗窗,喊道:
“崔纓!汝讀書之聲,比之白日響雷,真真有過之而不及!”
這一喊,幾乎要将整院的人都驚動,崔纓笑着笑着便慌了,趕緊上前堵住他的嘴,可曹植不想理會她,反身又去讀書。
崔纓笑嘻嘻地蹭上前,厚着臉皮搭讪道:“今日四哥所讀何書呢?又是枚乘之賦嗎?”
“就不告訴你。”
“哎,别那麼小氣嘛,你念一段試試,說不定本大學生背呢。”
“什麼太學生,呵,就憑你?這可是荊州王仲宣所作《登樓賦》!怎麼樣,聽都沒聽過吧?”曹植晃着竹簡,睥睨崔纓道。
“王仲宣?”崔纓敏銳地擡頭,“前司空王暢之孫王粲?”
“呀嗬,你竟識得此人?”曹植挑眉怪道。
“豈止識得!”崔纓眉開眼笑,來了興緻,“王粲的詩賦啊,那可是今世一流啊,仲宣此人,更是滄海遺珠,四哥,他若能北歸來投靠司空,你當得一文學良友啊!”
“妹妹甚曉我意!”曹植以簡拍掌,激動之情溢于言表,“吾思見此君,欲施翮與之高翔,奈何山川險阻,欲濟無梁……欸,你笑甚?妹妹别是不信,單是這篇《登樓賦》,都是我托人多方輾轉,方可一睹為快呢。”
“哦?這樣說來,纓兒倒比四哥更有福氣了呢。”
“怎麼說?”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單讀過此賦,還能逐字背出,你信麼?”
王粲的詩賦為建安七子之冠,在文學史上與曹植并稱“曹王”。曹植根本不會想到,崔纓在一千多年後的大學圖書館走廊,背得最熟的王粲作品,除了《七哀詩》,便是《登樓賦》了。
曹植聽罷,直翻了個白眼:“不可能!此賦我隻給二哥看過,府中再無第三人了。”
崔纓眼珠一轉,又換一種說辭,笑得詭秘:
“那行,你先給我瞧一眼,我即刻便背給你看,上回是四哥大展身手,這回,可該輪到俺了吧?”
“妹妹好膽量,若能頃刻間背下——哈,我定會在母親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說定了!”
于是曹植給崔纓看罷,不幾時,崔纓便聲情并茂地背起全文來,她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國懷鄉的遊子王仲宣,更發揮起師範生講台前的演技“特長”來:
“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覽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懷歸兮,孰憂思之可任?憑軒檻以遙望兮,向北風而開襟……悲舊鄉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心凄怆以感發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階除而下降兮,氣交憤于胸臆。夜參半而不寐兮,怅盤桓以反側。”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來:“你……是如何背出的?”
小崔纓抖抖裙擺優雅起身,晃轉起腦袋,手舞足蹈:“沒想到叭!我崔纓乃神人下凡,自有過目不忘之術。”
曹植舉起竹簡,仗着身高,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淨胡說!定然是你提前背過此賦,故而來耀炫。隻是可惱,我與二哥約好的,不得借給他人,尤其是你!他居然……”
“嘁!什麼炫耀,我還用得着炫耀。”
“你本來就是愛跟人搶風頭,還不自知喽。”
“略略略。”
“……”
第三階段,從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内,崔纓用行楷簡體,同時采用後世标點符号,在麻紙上橫向抄完毛詩。
前次抄書時,心緒浮躁,無暇仔細思量書寫工具,這回崔纓動了動腦筋,将細長的毛筆折短,仍舊按後世握硬筆的姿勢,以加快抄寫速度。
這是在抄寫的過程中,默讀了一遍《詩經》。
第四階段,從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這是最後的複習鞏固階段。
彼時桃花初綻,含苞粉豔,馥郁花香彌滿庭。
崔纓心血來潮,在短簡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詩經》名句,一句一簡,謄以漢隸。然後拆除絲繩,将上百片竹片混投進竹筐中。
她和秦淳曹節三人,那時,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樹蔭下猜拳,輸者随機抽取竹片,背誦全篇,赢者積滿五個回合,則一口一塊小桃花糕。當然,她們都是自願來配合崔纓背詩作樂的,隻識得一些名句,并不能悉數背出。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淳兒,下一句是什麼呢?”崔纓笑嘻嘻地問道。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淳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阿姊可知,如今我們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漢女’。”
“哦?是誰?”崔纓豎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東院繡閣之上,住着一位名喚‘來莺兒’的寵姬,其喉聲婉轉,善唱悲清妙曲,頗受司空憐愛,隻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雖出身倡家,卻目無下塵,故而逢年過節,司空想請她獻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府都敢如此放肆麼?……”寵姬的身份引起了崔纓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秦淳趁曹節撲蝴蝶之際,再次低聲道:“你當司空何以如此寵幸于她?她與大夫人同出一處,曾是雒京樂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後來董卓火燒雒陽,來莺兒輾轉流離,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說,又從何而來呢?”崔纓總是擅長抓住問題關鍵。
秦淳神秘一笑,故意吊起她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别重逢,崔纓将秦淳的雙手緊緊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與你真是相見恨晚!我曉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頗懂風情的妙人!快别賣關子了,與我說說這來莺兒的故事罷……”
秦淳隻捏着帕子笑個不停,臉笑得通紅,都快趕上桃花兒了,她附在崔纓耳邊低語道:
“傳言,那來莺兒,曾心許司空身邊一侍衛,後來侍衛犯了事,為司空所誅,來莺兒便再不獻舞,隻夜夜如夜莺練曲,常常無禮傲慢于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崔纓吃了一驚:“淳兒,這話可不能亂說!如何無端生出一個侍衛呢?那侍衛叫什麼名字呀?你見過麼?”
“淳兒當然不曾見過,外間這樣的流言可多着呢。”
崔纓歎了口氣:“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來多少宮宅佳人便是為流言所谮毀,以後你不要聽這些亂七八糟的。”
“嗯。”秦淳認真地點了點頭。
聽秦淳一番說辭,崔纓蓦然想起曹操與袁紹年少時盜劫新娘的傳說來,于是開始對青年曹操風流絕代的洛陽時光浮想聯翩,不覺間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鬥雞走馬的少年啊,後來,個個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風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獨這個曹阿瞞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種,這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不過呢,唉,那又與她有何幹系?
“阿姊?”秦淳見她走神,在她眼前揮了揮袖,“你可知,這來莺兒多才多藝,既知音律,更曉《詩經》,能自譜曲将《風》《雅》入韻……阿姊何不去會會此人?若能請得這位高人出山,豈不有助阿姊誦記?”
“淳兒你的意思是,請來莺兒給我們唱《詩經》?”
“對呀!”秦淳笑眯眯地看着崔纓,像隻妲己變的小狐狸。
崔纓猜出了秦淳的心思,玩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哇!淳兒,你定是跟四哥學壞了,來莺兒性情不定,你這……不是讓我火中取栗麼?哼,看我不撓你!”
秦淳嬌笑着掩袖求饒:“我的好阿姊,難道你真不想一聽嗎?”
她這激将法還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陽的樂坊名妓,身世又如此傳奇,崔纓若能一睹這位美人真容,也是極好的!隻是卞夫人定然不會插手來莺兒的事兒,縱觀府中能幫她的,唯剩一人。
崔纓于是撇下秦淳和曹節,立刻飛出院門,往曹丕住的别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