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老莊箴言經久不衰。
自雨亭歸來,崔纓當夜便開始打噴嚏、發熱,于是她很快又像上回得流感一樣,窩在榻上起不來了。
想她前世大學時代,每日飲食不規律,日日熬夜都不曾有過意外,偏到了這一世,免疫力下降了許多。看來這個世界的“雨”,是當真淋不得!
好在同樣是流感,春天生的病卻與冬季感染上的截然不同。不僅症狀輕得多,身心也不十分難受,再有便是肯喝下難聞的湯藥,因而,前後不過花了十日的時間,便得痊愈。
“吱呀——”女婢端着湯碗推門而出。
正值清晨,春雨初停,屋外陽光明媚,将室内映得一片锃亮。主院住着卞夫人及其躬親撫養的曹家子女,自然要比别院更多仆婢侍奉,也更熱鬧的。
隻是,崔纓光顧得将迷離的目光投向屋外美景了,哪還在意院中人影綽綽呢?
小曹沖就是在這時擠過人群,帶着幾個同齡的小公子,一同蹦進她的房間的。
崔纓一眼認得出的,便有十歲上下的孫姨娘次子公子彪、李氏小妾次子公子整,還有十歲不到的杜姨娘二子公子林、公子衮。
鬥毆事件後,崔纓自知府中姊妹兄弟對她是無甚好感的,料想各房姨娘也會事後反複叮囑自己子女,須離她這般危險的阿姊遠些。于是卧病期間,除了卞夫人和曹丕曹植,并無旁人探望。這會突然冒出曹沖等人來,無疑讓她頗感意外。
“見過崔姊姊!”
他們天真爛漫地笑着,将崔纓的床沿圍了個嚴實,雙手合攏,不知藏着什麼玩意,眉眼相對,不敢吱聲,甚至面露怯意,讓崔纓不禁懷疑這是一場捉弄人的遊戲。
可小曹沖笑容可掬,将手心捂着的東西放出,竟驟然飛出一隻小灰蝶,其餘幾個公子手中,也依次放出翩翩而起的灰蝶。
“阿姊你瞧——沖兒和弟弟們給你捉了好多隻胡蝶呢!”
小灰蝶們撲棱着輕盈的翅膀,繞着床幔轉了幾圈,有一隻弱小的,竟飄飄然落在了皎皎的兔頭上。
皎皎的紅眼睛都呆住了。
崔纓驚喜不已,撫着小曹沖的二椎髻,柔聲道:“小倉舒,謝謝你們為阿姊準備的禮物,蝶粉髒手,稍後須記得盥洗哦。”
“不髒不髒,”曹沖笑着搖搖頭,“它們可是今年第一群來府園裡覓花的蝶兒哩!阿姊,孟春已至,你要早些好起來哦,沖兒正想邀你同我們一起去撲蝶呢!阿姊身手敏捷,定能帶我們幾位兄弟捉到滿園的胡蝶!”
“是啊是啊——”小公子們童稚而溫馨的話語,霎時間撥動了崔纓的心弦,她笑得合不攏嘴,感動不已,連連應聲。
這時,她分明看見,小曹沖臉上的笑容,比屋外春光還要燦爛幾分。
……
病雖初愈,頭腦還算清醒,于是曹沖等人走後,崔纓便堅持讓随房的兩個侍婢端一沓用缣帛抄錄的《尚書》來看。
“記得向書閣的庫吏說要‘古文尚書’,馬融傳本的。”
“唯。”
日過晌午。
正當崔纓全神貫注拈着兔毫短筆劃注《尚書》時,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從未聽過的叩門聲。
她目不離卷,反複說了兩次“進”,但屋外仍拍個不停。侍婢們有事出去了,崔纓不耐煩地着履下榻,披衣出戶。
說尚書,尚書到——
門外赫然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數十年後沐猴而冠的曹魏吏部尚書——何晏。
府前鬥毆,恍在昨日。
崔纓眯着眼,警惕心一提而起:“你來作什麼?”
何晏笑吟吟,也不應聲,背着手,徑直闖入房中,隻顧往書櫥處觀望,十分無禮。此刻他身後似乎還藏着某物,看來真是來者不善。
“崔妹妹,病可大好啦?”
“勞煩挂念,早已無恙。”
崔纓沉着臉,站在檻邊,與他遙遙對視,想看看他究竟又有何把戲。現今他臉上抓痕已愈合了大半,禁足初解,看起來心情還蠻不錯,但仍少不了讨打的語氣和神情。可十多日不見,何晏今日似有些不同。看半天崔纓才發覺——他今日衣着的顔色,竟罕見地素淨起來……那麼袖中藏着的,又會是什麼呢?
屋内因這不速之客,氣氛逐漸尴尬。
何晏翹着腦袋,有理有據地說道:“聽聞崔妹妹自抄書後身體抱恙,大夫人特命我來探看一二。”
哼,借口奉卞夫人之令,實則是自己來的吧?
崔纓毫不客氣地回道:“有話便說,恕不久候。”
何晏笑着撇撇嘴,将手中之物搖晃了兩下,便向她甩來:“喏,還你——”
一沓卷曲的麻紙,還有幾張扭得皺巴巴的。崔纓展開一看,正是先前被她混在《小戴禮記》和《女誡》裡的《禮經》殘卷!當時原想着,抄都抄了,不如一并交給卞夫人濫竽充數,沒想到竟落到了何晏手中,還被他挑了出來。
“為何會在你手中?”崔纓冷汗涔涔。去歲曹營裡,被曹操當衆質疑書寫字體的恐怖場景曆曆在目。
“還不知啊?”何晏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大夫人早在數日前,便将你所抄文卷傳閱全府,教衆公子都向妹妹學習呢。”
崔纓倒吸一口涼氣,隻聽何晏踱着步子,繼續說道:“似真非真,似草非草,筆力雖弱,筆法卻甚是奇妙。崔妹妹,紙上這些,果真是你手自筆錄麼?”
聽着何晏前所未有的和睦語氣,崔纓略略吃驚,旋即懂了他此番來意,于是淡漠地點頭。
“那《小戴禮記》間夾的鄭注,也是你随手抄上的嗎?”
“是又怎麼?”
“……”
忽有那麼一瞬,何晏沒有了往日傲慢的神情,他眉頭舒展,認真地看着崔纓。而崔纓,好像從那雙眼睛裡,讀出了敬佩。
當然,也可能是她自作多情。
可何晏真的咬牙說道:“我不信,除非你親自寫給我看!”
崔纓輕笑着,信手将手中的《尚書》遞了過去:“這裡便有新作的書記,你隻管看喽。”
何晏即刻捧起缣帛,于案前坐下,雙目不離。片刻後崔纓觀其神色,便知何晏已心服。可他仍然切齒道:
“妹妹擇書的眼光還須有所拔擢啊,……你拿的古文《尚書》,乃扶風馬融所注,誠不若北海鄭康成之注也。”
漢末,馬融、鄭玄兩位經學大師,皆為古文《尚書》作注,實現了古今文《尚書》學的統一。馬融師從班固,傳經鄭玄,所注《尚書》兼取先鄭父子和賈逵之說,鄭注《尚書》先前崔纓已在清河崔府讀過,今日正是要一覽馬注風采。
“我若偏愛馬家之注,又怎樣呢?”
“舍山熊而取河魚,不敢苟同也。”
看着何晏認真較勁的模樣,崔纓忍俊不禁,倏而想起曆史上何晏《論語》集解的貢獻,不免起了興緻,便放下戒心,在對座緩緩坐下。
上回抄書抄花了眼,夾雜了幾句鄭注,竟都被何晏認出,如今單憑片段,他便能辨析馬、鄭《書》注。何晏實力,果不容小觑。那麼,今日真正吸引何晏帶着敬佩前來的,興許并非是她的簡體行楷。
如此,便無他慮,隻管戲耍他便是了。
崔纓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地拍掌笑道:
“我早将司空府中書閣藏書摸清,别的鄭注經書倒還齊全,偏少了《論語》鄭注,如此說來,前日平叔兄被罰注《論》時,參閱的定然隻是馬注喽?馬注《論語》精确,扼其要義;鄭注《論語》多臆測,言語繁瑣。平叔兄今日,如何倒在人前稱頌起馬注不若鄭注呢?怪哉,怪哉——”
何晏沉下臉:“‘鄭學’自問世以來,便為儒林之潮,當今中原士子,莫不循風而影從。崔妹妹既出身清河崔氏,緣何不将令叔從師之述作奉為圭臬呢?”
“經學權威,不足道也,博采衆家,有利無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