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像是話中有話,可崔纓故作聽不懂,于是他頓了頓,一字一頓地說道: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啊?”崔纓有些茫然地回頭。
曹植卻又笑了:“我是說,上回我送你的組玉佩,也有好些時日沒見你戴了,便提醒你一回,那系佩的纓帶子,須系牢一些!”
“哦……”
崔纓抱着雙腿,垂下眼簾,神情再次黯淡下去。
“四哥可知,為何明明是公子晏做錯在先,我卻受罰最重嗎?”
曹植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繞到雨亭案幾旁,端坐下來,慢悠悠地從案底抽出火折子和一盞銅油燈,不一會兒,雨亭便被豆子大小的燈光點亮了。
而崔纓,也漸漸看清曹植的臉龐,看得清他今日穿着深色的直裾。
“你素來與我二哥走得近,何不去問問他呢?”曹植淺淺笑着,用手掩風,隻顧埋頭照看自己的燈火。
“……”
崔纓不知他是何用意,偏要再問:“四哥以為,三日前纓兒府前舉止,何如?”
“有勇無謀,匹夫之舉。”曹植說得風輕雲淡,毫不猶豫。
“怎麼?你也覺得我不知禮教,野蠻粗鄙麼?”
曹植沉默了半晌,語重心長地說道:“崔妹妹,禮教繁缛,于今世已難适用,然孔孟之道猶可循之以修身,譬若仁孝,為人子者,實不可忘。”
曹植見她不為所動,繼續分析道:
“父親常同我說,‘不期修古,不法常可’。所謂當下行仁,是教阿纓不到萬不得已,切莫傷人。你有些言辭委實刻薄了些,雖貪得一時口快,卻徒留口實,未若冷靜思量,誘那何晏自失其言、自毀其行。
“那日大堂,母親高坐于上,你縱然無錯,也不可急躁莽進,據理力争;而尹姨娘幾句唬人的話,你反倒放在心上,洩落了中氣。即便後來抓傷了人,與你阿弟被撞傷仍是兩回事兒,卻被你弄得不清楚。
“何晏德行有缺,本是理虧,何不尋母親相助,向姨娘要得一番賠償?既可是财物,亦可是登門謝罪。當堂對質下,自可使淩弱者屈從。”
崔纓并不笑話曹植是理想主義,隻是頗覺稀罕地問道:“四哥竟不覺得,纓兒身為女子,不該如男子一般剛強嗎?”
曹植聞言,哼聲一笑,目光投向亭外雨景:
“凡為人者,賢字當頭,何分男女?阿纓不聞古之賢女,亦有炎帝少女,慷慨複仇,銜木滄海乎?不聞缇萦救父,勇言上書,強勝男兒哉?不聞女休任俠,當市殺讎,不懼白刃邪?如此亂世,更當效關東蘇來卿,壯年剛烈,身沒垂名也。仁與禮,賢與德,全在善之本性,而不受世俗所拘。”
崔纓聞言頗為動容,心中隐約已尋得那與古人封建觀念和解之法。
她又細細揣摩曹植所謂的“賢”字,他的“賢”似乎與這個時代的“賢”不大相同。
“纓妹妹,‘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内自省’啊。”曹植盯着她的眼睛,莞爾道。
崔纓的臉龐掙脫了泣痕的束縛,終于露出久違的微笑。猶豫了一會兒,她鼓起勇氣輕聲說道:
“賢女既有仁、有孝、有義,禮也不當棄……适才,纓兒直呼了四哥的名諱,還望見諒。”
“诶——”曹植一本正經地擺手笑道,“我也敢直呼何晏大名啊,皆為同輩,何必在意?威儀繁重,反成羁絆,大禮豈可為小節束縛哉!”
崔纓點頭稱是,蓦然想起阮籍那句“禮豈為我輩設也”。正當她出神之際,身後忽又傳來曹植的聲音:
“如何,現下心情好多了吧?”
崔纓抿嘴偷樂,旋即卻又斂起笑意。看着亭外雨點漸小,她的心逐漸回歸甯靜,于是長歎一息。
“我讨厭雨。”她認真的。
曹植卻不以為意地随口接上:“雨本身并無對錯,你讨厭的,隻是和雨有關的記憶。”
“……”見她緘默不語,曹植也仍舊挽臂安坐,作賞雨狀。
“這數月以來,你究竟在害怕着什麼呢?”
曹植突然發問,問得崔纓措手不及。
他怎麼知道她在“害怕”?
“病愈後,你一見到我們這些公子,便繞道而行。白日裡,要麼久居房中,要麼人前陰郁,與那日邺水邊初見時,簡直判若兩人。我實在想不出是何等緣由,令你變成這副模樣,又或許,你崔纓本就如此模樣。
“關于你的身世,關于你的過去,我知道非禮勿言,故而不曾刻意問過你。直到前日你将何晏痛揍一頓,我才明白了——崔妹妹,你原是不喜歡這裡,你想回家。”
“……”
聽完曹植的一席話,崔纓面向幽暗處,默然垂淚。
零雨迷蒙,我心實悲。
倚着孤茕的亭柱,撐着疲憊的雙眼,傷神地望向雨中滿園夜色。她知道,亭後池塘裡,定有在雨中零星散開的浮萍。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風靡傾。
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
曹植啊曹植,你為何不像别人一樣,教我忘記我原有的“家”呢?
崔纓沮喪地将濕透的裙擺上擰幹,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