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我不屬于你們這裡的。”
“既來之則安之。”
“我從前有許多親人和朋友,如今都找不回來了。”
“‘故人’既已為陳迹,何必自傷,多憂何為?‘故人’成塵,猶有‘新人’,恰若春風,吹走冬雪,帶來新生。當今天下紛亂,紅顔女子,若無父兄為恃,何以立足?”曹植沉浸在自我詩意脫口文章中。
崔纓回頭看着他,緊咬牙關。
“我……很想念我的父母。”
“吾翁即若翁,吾母亦為汝母。”
少年嘴角輕揚,語氣很是堅定,眼中若有星辰,将黑夜點亮,較豆燈更為奪目。
崔纓嗤嗤地笑了,帶着三分諷譏。
倘若眼前之人是曹丕,他會跟她說這樣的話嗎?
“那麼多年,一個人在外面……你辛苦了。”曹植輕飄飄地說道。
心痛難忍,崔纓卻仍假笑道:“尚好,尚好,外間世界,終不及你們曹家精彩有趣!”
曹植捧燈近前:“看來我猜的不錯,确實是有人欺負過你。”
崔纓見他已把話說到這,隻好将數月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坐在曹植身側,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曹植聽後,比崔纓想象中的要冷靜:“其實啊在我看來,要對付何晏這種小書生,并不難。首先,妹妹你自身要有與之抗衡的勇氣,此乃前要。有人淩辱你,若不回擊,他隻會變本加厲。其次,武夫以勇決勝負,文客自有文鬥之法。抓住此人性格弱點,并‘投其所好’,讓他吃上點苦頭簡直易如反掌。”
“何晏的弱點是什麼?”
“貪财好色、攀附權貴、油嘴滑舌、汲汲名利、浮華誇飾、空談而不務實、自尊心極強……這些都是啊!入府那麼多月了,你難道還看不出麼?”
崔纓閉口不言,不自覺地将自我代入了曹植這衆多批判性的詞彙中。
因為她知道,浮華的本質其實是自卑。
她也極度自卑自負,以後會因為自卑,漸漸虛榮,繼而演變成華而不實之人,最終跌入驕奢淫逸的堕落深淵嗎?
崔纓實在不敢深想下去。
隻見曹植撫颔,作沉思狀:
“人以文為鑒,文反照人影。何晏作文浮淺,巧累于理,卻好诋诃他人文章,掎摭古人著述利病。若你能當衆揭穿他最自傲的才氣,那才算真正的誅心反擊!至于具體踐行之道,便要阿纓自個兒參悟了,我隻能點到為止。
“再者,便是說回适才我與你提及的‘仁孝’。要想在公府中立足,單憑自身清雅并不能夠,猶須孝奉雙親,恭兄友弟,受過庭之訓,蒙萱堂之熏,與玉枝相友善,同棠棣為睦鄰……
“最後,便是阿纓你要心性闊達,改掉多思愛哭的毛病。最好能敏于事理,惠曉世事,修德尚賢的同時能斂翼戢羽,謹言慎行。切莫心氣浮躁,趨慕虛華,流連府中旖旎富貴風光而惰學業,耽于安樂而棄師保明訓……”
……
那天,曹植真的說了好多好多話。崔纓真的知道他都是在為我着想,可她聽着聽着便不願聽下去。因為她隐約覺得,曹植是在為自己描繪,一幅理想中的娴淑女子丹青。
但崔纓仍然無比開心!
因為這些話,都是曹植對她崔纓說的!
對!單是給她一個人的!
“既來之則安之”,曹植說得在理,前世萬般難堪,皆已作古。今生今世,她隻有崔、曹兩家可依了,為什麼不選擇忘記從前,重新開始,重新“做人”?
崔纓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真正清醒,也許世上本無真正的清醒,她隻是不願停留在原地。可不論将來如何,至少此時此刻,她不能再浪費光陰。
她知道,不管下多久的雨,不管他們在雨亭裡停留多久,總會等到雨停的時候。彼時若再不抓緊時間好好珍惜,趕緊前往可以遮風避雨的樓宇,那便是自己的過錯了。
尼采說過的,每一個不曾翩翩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如今就有這樣一位翩翩君子,有着驚鴻的舞姿,願意指引她向着光明走去。
此時亭外風起,細雨連綿,雷聲不斷。雨勢雖小,卻并無減弱的趨勢,且天邊又開始彙聚新的雲團。小崔纓扶着亭柱起身,伸手接過檐下雨滴,也不顧曹植的驚異,提起裙擺便踏下石階,閉眼盡情沐浴在這場夜雨中,自由徜徉在亭外碎石道上,舒展雙臂——這雨中藏着,好一股新鮮的泥土氣息啊!
“喂!雨還沒停呢!”曹植在她身後呼喚。
“吾心陰雨已停,何懼人世風雨?四哥,你且好好讀你的詩書吧!纓兒可要回去睡大覺喽!”
小崔纓仰面與春雨接吻,高揚衣袂,笑個不停,笑得癫狂至極。
“淋雨歸去,可休教母親瞧見了,否則,又該當受堂審之罰喽!”
身後亦傳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
小崔纓回首望向亭中伫立着的少年,隻見他雙臂環抱,站得筆直,好似一棵松樹栽在亭央。
她用力揮臂,大聲笑道:“曹植,謝謝你!”
拂袖轉身後,她又悄悄補了一句:
“今後的路,我知道該怎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