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一顆心,喘着粗氣,定氣凝神之後,方覺遍身冷汗。
燭光幽暗,屋内悄無一人,隻聽得榻下竹簍裡,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崔纓害怕得用被子将自己裹起。
卻見竹簍被打翻,一團白色球狀物,從裡頭撲騰而出,徑直跳上榻沿,又跳到她的腳邊。
原來是皎皎。
虛驚一場,崔纓俯身探出手掌去,皎皎竟乖巧地跳将上來。
崔纓将皎皎揣入懷中,愛憐地撫摸起她那縷縷白須,倏而,濁淚打濕了衾被也不知。
逃脫了為奴為婢的苦難深淵,甚至捱過了最艱難的建安九年。
然而,邺城的冬天又來了。
崔纓大病一場,死裡逃生。在她生病這段時間,雖有曹氏母子相繼看望,府中卻流言不斷,蔓延之勢比流感還要迅猛。
不必查明,她都知曉是誰落井下石。
“哎——莫要近前,沒聽人說麼,纓姑娘這病,會傳人呢!”
“醫官不是說隻尋常風寒麼?”
“時疫未退,誰說得準呢?還是避開些為好,把藥放下,咱們出去便是了。”
“可夫人那邊,如何交代呢?”
“唉,屋裡這位,究竟姓崔還是姓袁,都弄不明呢。到底不是咱府中正經的女公子,生死由命,何必上心?走吧走吧。”
“……”
牆角侍婢低語,隻當她昏迷未醒,其實她聽得一清二楚。
曹操忙于政務,并不常住府中,曹丕遠住别院,對這些流言蜚語從不在意。
越是謹慎,越是不安,越是焦慮,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被人輕賤看低,越是被人指桑罵槐。流言漫天飛,她稀裡糊塗就成了衆矢之的,連“曹操在外私生女”這樣難聽的流言都出來了。
心知越辯越無力,崔纓索性再也不管,隻藏匿在榻上,終日閉門不見人,盡量減弱在人前的風頭。侍婢們每日端來味極苦的藥,都被她我悄悄倒掉。于是一場風寒,病情反反複複,被她拖了近一個月才算好全。
崔纓漸漸明白,曹操的寵愛是把雙刃劍。
曹操于府中諸子,可謂厚此薄彼。他往往任性縱情,憑個人喜好,厚加恩賞,以示對子女的寵愛。可他本是個喜怒無常之人,今日恩隆,明日便可能冷酷無情。
他不但寵愛無度,不加節制,從未真正替子女考慮,而且将自定的标準強加給子女,一切終歸于算計。之前對曹銀是這樣,現在對崔纓和曹沖也是這樣,以後對待曹植更是這樣——表面溺愛,該利用的子女還會利用,子女,仍舊隻是他大業的棋子。
“泯然于衆人”,是崔纓如今自保的唯一笨辦法。
為了達成目的,她前後多次以病為由,不參與家宴,成日就坐在閣中發呆,加之刻意沉默寡言,漸漸地,府中除了曹丕曹植,似乎都對她冷淡了起來,連下人也唯恐避之不及。自然而然,關于她的流言也漸漸隐匿。
曹府家規甚嚴,府中諸子皆不得随意外出。到了深冬,天氣嚴寒,崔纓更是不願邁出房門一步,于是成日裡隻是閑散在房内,看書寫字睡覺,百無聊賴、頹靡無為。
她終墜郁郁寡歡之深淵而無法自拔,倒不是因為冬日風雪太過傷人心,隻是她從來沒有被救贖,也根本釋懷不了前世那群人和那個支零破碎的青春。
前世少年時代就埋下的三國情種,因敬慕郭嘉,曾在初中開出一樹紅梅來,其暗香,彌漫了她整個青春。後來在大學,又因迷戀曹植,塵封多年的種子再次生根發芽,長出一叢幽蘭,鋪灑了三年芬芳。
她曾在夢中幻想過無數次,穿越時空與他們相見,為何如今夢想成真了,卻偏偏隻能困囿在這曹府之中,承受着命運詛咒,不能和曹植正常交往呢?
還有,她真的很想見一見,那個郭姓的謀士。
她和他之間,也曾有過一段往事。
“鬼才!天妒!”耳邊恍若又響起楊夙當年的談笑聲。
崔纓頓時淚流滿面,還掩起袖子生怕被人看見。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名号。
那時,楊夙還是她的同學。
每當聊起郭奉孝和荀令君時,楊夙笑得都特别燦爛——一轉眼,竟已過去很多年了。
當年是在楊夙的引導下,她才能抱着好奇之心,敲開了三國史的大門。沒有楊夙,她也不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遠在千年前的曆史人物。
當初南皮一戰與郭嘉擦肩而過,以為回到邺城便有見面的時機,哪知這一等,便是遙遙無期。
曹操也曾歎惜,從前那個好言善辭的女童去哪了?她如何成了這般病恹恹的模樣?找過幾次醫官後,依舊是形容枯槁、面色發黃,崔纓又癡而不語,不思學業,于是曹操終于失望,不再理會她而忙于政事了。
刻意疏遠冷漠曹植,亦與他産生了不小的矛盾。
“自恃下筆成章,四哥以為,如此便很了得麼?”
某日回廊偶遇,曹植主動與崔纓閑談文學,勸她多讀詩書,她卻很不客氣地說道。
“那不知纓妹妹,是否隻是會賣弄幾句黃口稚子都會誦讀的先秦詩呢?”曹植意味深長地發問。
“你在質疑我的學識?”
“不是質疑,是肯定纓妹妹未曾讀全經史與諸子百家之言。”
“意思是說我基本功不夠紮實咯?”
“連《風》《騷》都背得如此磕絆,想來也是滿腹空水。”
崔纓冷笑道:“看來四哥是有意譏諷纓兒學識不如你了,那我祝四哥下筆琳琅,文章千古無敵。”
“但陳事實,盼汝學有所長,怎料你性格竟如此偏執,誠令人生厭也!”
曹植跺了跺腳。
“我不需要你們的歡喜,我學業有無長進,與你,又有何幹系呢?”
曹植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終究說不出别的話,隻能悻悻而去。
“既如此,告辭!”
崔纓亦怒氣沖沖,崔纓亦悻悻而去。
可她卻無法否認——積攢多年古典文學修養的我,是真的不如年僅十四歲的曹植。
曹植沒有說錯,她真正掌握的,不過是前世記憶裡古籍中的隻言片語罷了,大部分還都是中學語文教材裡的詩文。而剽竊唐詩宋詞什麼的來顯擺才學,又是為她所恥的。
不愧是天生的文人,文學上的事,曹植比同齡人要敏銳得多。
那段日子有意将自己封閉,有意排斥一切人際交往。想來不論換作是誰,也該受不了自己。隻是說着違心的話,故意惹怒喜歡的人,不免教人好生落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