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再奉命赴家宴時,崔纓的席座已位居衆女之後。
寒夜内集,滿堂歡笑,或父子相親,或母女相愛,或兄弟相戲,仿佛都與她隔着一層冰霜,打動不了她的心。她也嘗試過融入這樣一個大家庭,可最後,隻能冷眼觀望。偶爾逢場作戲,還能應答曹操幾句。
卞夫人對她仍舊慈愛,跟其他公子小姐并無甚分别,她祥和的微笑總是讓崔纓想起《紅樓夢》裡的薛姨媽。
隻是,自那時起,崔纓才算認識到“大夫人”的真正内涵。
她是曹丕曹植的生身母親,卻永遠不是崔纓的。
那個名喚崔纓的人,年紀輕輕,卻像是曆經千帆的老妪,開始不住地歎息。
她開始講述,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我身上有無數個裂縫,到處在漏水。”
這是希臘某位詩人關于悲劇最有力的诠釋。
悲劇啊,它就像,家宴上那隻被她碰倒的雙耳漆杯,杯中美酒灑落一地,是美好變成泡沫幻影,是遺憾覆水難收,杯身遍布裂痕,那是悲劇撕開人心後留下的傷口。
十四年漢末生活,九年亂世劫難,在記憶裡隻如白駒過隙,而前世經曆的種種,卻恍如昨日。不論是前世還是今世,痛苦的感受卻是絲毫未少的。
前世伴她十八年的父親的早逝,固然是心底永遠無法愈合的疤痕,為其所哀戚之情,遠甚于她對今世生身父母的懷念,然她并非對後者就失了心肺,不過是千瘡百孔的心再平白灑了一把鹽罷了!
原來,她從未像個藝術家一樣,大大方方地從悲傷中走出。
你們聽,曹府家宴上,在奏樂歌《棠棣》呢。
可食案前的她,一身疲憊,雙眼朦胧,直把《棠棣》聽作《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路,慈父故,人生隻剩歸途。
歸去!歸去!可她又能歸哪裡去呢?
活在古代,常有憂生之歎,心懼殺生之禍;
行于曹府,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既恐庸碌平生,又畏卷入權勢鬥争;
居于席間,睹景思親,往往心慵意懶、神思倦怠、精神萎靡。
她想回去二十一世紀,她想念那裡的生活了。
那重生于古代的喜悅,不知多少年前就早已消失殆盡。
“我想念我前世的弟弟和母親!真的很想啊……我不要我的三國情懷了,還不行嗎?”
對崔纓來說,二十一世紀,到底是未來,還是過去?她到底是因為死亡回到了過去,還是從前做了一場穿越到未來的夢呢?
黑夜無聲,沒有答案,隻有冰冷的雪花,自穹宇落至她手心,漸漸化開。
那段日子,她總是做噩夢。
老能夢見以前的人和事,夢見自己的親人死掉,夢見自己突然有一天放學回家,問爺爺:“爺爺,奶奶呢?”
爺爺紅腫着眼睛,一言不發,什麼都不告訴她。
她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什麼總是害怕尚未發生的事,她也想不明白,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選擇去放縱自己,去跌落沉淪的深淵?
也許,她是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症了吧。
…… ……
冬去春來,經過一個季度的調整,崔纓的心緒平複了不少,但仍似有物堵在胸口,悶得難受。
正月底的某天,她終于憋不住想出門喘口氣了,于是掬起盥洗盆中一抔清水,撲在臉上,胡亂擦了擦,便走出了房門。可當她在後院繞了一大圈,這才發現府中大部分公子小姐都不見了身影。
攔住廊道裡一名小厮,方從他口中得知,曹操引大軍親征壺關叛賊高幹,今天就是出師的日子,司空府親眷多往西城大門送行。
崔纓曾聽聞,那高幹本是袁紹外甥,當初袁尚敗走中山郡,他出降于曹操,仍為并州刺史。如今興兵反曹,據守壺關,獨木難支,相信很快就會被曹操大軍擊潰的。
她正為曹操要離開府中一段時間而暗暗自喜,突然想起一事,險些失足跌腳:
軍祭酒郭嘉,即便不在出征之列,也當在送行之列啊!
崔纓精神振奮,慌慌張張狂奔出府,兩個侍婢緊追着她跑。
街道人稀,想來都去西門送行了,她一路不停地加快腳步。到了西城門口,卻見百姓揣袖紮堆站着,擁堵不堪,她拼命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前方。無奈之下,隻能登上城樓瞭台,擠到一處牆口觀望。
隻見大軍早已行至遠處,除了高揚着的軍旗可辨,其他人臉,一概模糊不清了。
錯過了,錯過了,她又錯過了!
今年已是建安十一年,曹操很快就要北征烏丸了,郭嘉就是在那時英年早逝的,難道她真的……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麼?
曹府親眷已陸續返還,崔纓憤憤跺腳,走下城樓,茫茫人海中,四處尋覓官服之人不見,不禁怅然絕望,欲哭無淚,根本聽不進身後侍婢們氣喘籲籲的呼喚聲。
“纓妹?”
崔纓愕然回頭,但見曹丕與一衆騎兵入城而來。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疾步上前,連忙笑問道:“二哥,二哥!郭祭酒随軍出征了嗎?就是,就是上回纓兒提過的那位軍師先生!”
“郭祭酒?他随父親出征去了啊……”曹丕狐疑,“纓妹,你問此人作甚?”
崔纓聞言罷,作洩氣狀,耷拉着肩膀,一聲不吭。
“郭奉孝麼?”曹丕身邊随行的一位長者捋須笑問道,“某也為奇,敢問女公子如何識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