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又想起這是曹府,便隻好停下手中動作。
小崔纓直勾勾地盯着何晏的眼睛,指甲嵌進了泥土裡:
“你們,就不怕司空降罪麼?”
她本以為,這樣就能震住他們,沒想到,他們聽後,反而更加暴怒了。
何晏啐了一口,說:“降罪?你以為你是誰?你真是司空之女麼?你當曹司空有多寵你?就你今兒穿的這身,那是司空看你可憐,賞你件裘衣蔽體罷了,你還當作寶了!呵,小小乞丐,竟也能翻身做小姐!我呸!”
“晏公子,你怕是看不起家叔吧?”
何晏冷哼一聲:“妹妹用不着唬我,這府中上下,誰信你那清河崔氏的身份?實話告訴你,當初司空要收崔氏義女的消息傳回邺城時,我就打聽過你!你原是個臭要飯的,十有八九就是袁譚私女,卻僥幸在丕公子手下留得一條性命。你騙得了司空,騙不了我!清河崔氏,關東望族,你攀得起麼?”
小崔纓隐約明白了今日堂上以及此刻被人針對的緣由。
于是笑得直咳嗽,指着他道:“公子晏,你說話真真可笑。”
何晏張牙舞爪,對付着府外來客,卻至今都不曾搞明白崔曹兩家的利害關系。
難怪在曆史上是個曆經三朝都不受重視的庸才。
“可笑?我看可笑的人是你!”何晏叉着腰,傲慢俯視着崔纓,“不過認得些許個字,就封作‘女博士’了?司空還與人言,道府中我等皆不如你,真真好笑!你弄沒了我價值千金的‘尚書郎’,今日在堂上還差些因你受牽連,我豈能容你!”
“何平叔,你記着,今日之仇,我他日必報。”
“嗬!你要去告狀?”
“怎麼,敢做不敢當,怕了?”
“哈哈哈!”何晏端正衣冠,狂笑,“你告啊!我有阿母你沒有,汝能奈我何?我阿母現下最得司空寵幸,連大夫人都須忌憚三分!
“今日之事就算你告了又能怎樣呢?頂多說教幾句罷了。妹妹就不同了,你若敢告,下回就不是今日這般簡單的教訓了!”
何晏一句“我有阿母你沒有”,瞬間擊破崔纓的心理防線。
是啊,是啊,崔纓,你才入府第二日,真的要給自己樹敵麼?
這小小何晏,頭腦簡單,手段拙劣,根本不值得你跟他一般見識,可他年少不知事,極有可能仗着曹操的寵愛,對你施加更大的報複。現在揮拳上去,别說鬧到卞夫人那兒不值當,人小個矮,根本不是壯公子的對手,讨不到半分便宜。
何晏見崔纓神情落寞,得意地笑了,他喚着其他兩個公子,臨走還撂下一句話:
“妹妹的仇,我替你記着呢!往後在曹府,且須将頭縮起來!見到本公子就得跪,就像今日,你給長姊跪的那樣!哈哈哈——”
“哈哈哈——”
……
三人氣焰嚣張,笑聲漸漸遠去。
隻剩小崔纓一人,癱坐在假山石下,雙手捧着滿身污垢的玉組佩,氣得渾身發抖。
她想哭,卻又不能哭。
天寒地凍,頭昏腦漲,她開始鼻塞流涕。強撐着站起,循着曹植早上引領的路線,兜兜轉轉,終于繞回主院,回到自己的屋子裡。
那時,兩侍婢正在擦拭矮幾,見小崔纓滿身泥垢進來,紛紛吃了一驚。
“纓姑娘,散宴後奴婢四處尋您不見,您這是去哪兒了?”
小崔纓莫名發怒,氣得呼吸不暢,正想以公府小姐的身份對她們頤指氣使,卻發現剛一張口,便沒了呵責的勇氣。
一個上前替她解下裘衣,吓了一大跳:“哎呦!纓姑娘,你這衣服怎麼破了?”
小崔纓瞪着今日這件惹禍的裘衣,咬牙切齒,一把将它扯過,還抓起籃中剪刀——
“不單弄破了,我還要剪呢!!”
侍婢奪不過,隻好佝偻着給她跪下,卻憤恨地哀求道:
“姑娘,您玩鬧歸玩鬧,可别連累了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啊!”
“是啊是啊,姑娘自個兒在外不注意身份,四處遊逛,什麼地方都敢鑽,弄得渾身肮髒,如今還要剪掉司空賜予的東西,這是什麼道理?”
“姑娘,快快小聲些吧,若教夫人聽見了,遭罪的可是奴婢們!”
小聲?我偏不!
“起來!起來!不許跪!”小崔纓憤恨地指着她們罵道,“你們——你們的膝蓋都軟了嗎!?”
難道你崔纓的膝蓋就比她們硬麼!?
心裡突然有個聲音跳了出來!
小崔纓心髒直跳,她一時茫然,剪刀自手中跌落也不知。
她回身看着周遭的一切,什麼綠窗朱戶,什麼流蘇暖帳,什麼雲紋屏風都看不見了……隻能痛苦捂臉,哭笑得面目猙獰,全身似痙攣般扭曲。
“髒!太髒了!我渾身都髒了……”
綠窗外,忽又響起蟋蟀凄鳴。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涼了,該添衣了,慈母不在,骨肉相隔萬裡,又有誰,會為她添衣呢?
小崔纓直直地倒下,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