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仍轉到南皮之戰後。
自從崔琰被曹操特辟為别駕,且世子親自登門送禮後,族中親眷無不親附拜谒,莫說本縣,就是鄰縣鄉紳士族,都紛紛遣人攜禮登門。其中緣由,不言而喻。
崔纓每日素服,跟着叔父學着打點府中上下事宜,一來二往,也接觸了不少崔氏族人。
沒過幾日,叔父崔琰便返還南皮去了。
臨行前,族裡有位名喚崔林的世叔前來餞别,他也不日将去赴任,據說是被曹操征召為邬縣縣長。崔林家貧,崔琰便遣車馬送他這位從弟赴任就職,誰知崔林堅決拒絕,執意徒步遠赴邬縣。
崔纓向叔母細細打聽了些,方知:清河崔氏一族子弟中,凡通才學者,皆被曹操征辟入仕,或為地方官吏,或為司空府掾屬。這位名喚崔林的世叔,并無甚名望,連妻家族人都看不起,可叔父卻認定他大器晚成,遂給曹操上書力薦。
看來,果真應了曹丕當初所說,曹操确實采納了軍祭酒郭嘉征召四州名士之策。
這一策,不單牢牢握住崔氏一族的命脈,更設天網收羅青、幽、冀、并四州才俊,進一步鞏固了曹氏北方政權。
四州名士,盡入曹操彀中矣!
崔纓不明白,所謂君臣,究竟是利益交換,還是棋手與棋子的關系呢?
到底什麼,才是她崔氏一族最後保命的籌碼?
她這個崔家長房長女,又是曹家養女,以後置身于兩家血腥的刀刃間,必不能獨善其身,更别提救下叔父崔琰的性命了。
可她仍相信渺茫的希望,她不得不思量崔家未來前途,不得不為自己的親人考慮。
冷眼旁觀曆史,她做不到。
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春天,似乎是象征着無限希望的。
前庭棠梨樹終于迎來花開時節,白茫茫一片,真好看。
不知何時起,清河縣的孩童們開始傳誦贊美曹操功績的童謠。
冀州郡縣,雖不比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甯靜,闾閻街巷,卻有稚子身着補丁衣裳,嬉戲打鬧,在春光裡苦中作樂。戰事初平,河北各州郡百廢待興,處處可見土木修繕場景。
連小崔纓,也須趁着春天,拼命修補這些年落下的學識。
當年踏出崔府大門,一走就是九年,如今的崔府,已經大變樣了。
阿翁阿母的屋子很幹淨,隻是再沒人住過。
她幼時乘涼的小榻上,還挂着舊色的簾帳,褪色奁盒裡,還藏着她當年扔掉的撥浪鼓。
書房多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書,還有一把陳舊的桐木琴。
聽叔母講,崔琰少時性情樸讷,極好擊劍,又尚武事,如今半屋的劍譜兵書,倒是極好的證明。崔纓摸着它們上面積攢的灰塵,隻覺委實可惜,忽而心下一動,起了閑時抄錄的念頭。
除卻書架上封藏的劍譜兵書,剩餘便是鄭玄的各種儒經注釋抄本,譬若《毛詩傳箋》《周禮注》《禮經注》《小戴禮記注》,另外,竟然還有《古文尚書注》《論語注》等後世已經亡佚的鄭玄經注!對比了下叔父案上字迹,她确定無疑:這裡所有鄭注抄本,都是叔父崔琰親筆所錄!
崔纓顫巍巍捧起那一卷卷竹簡,說不出話來。
雖然,她這二十一世紀的學渣,對漢代經學并不十分感興趣,但能親眼見到一千八百年前最初的鄭學抄本,也是一份難以描述的幸福呢!
那日,帶着對名儒叔父崔琰的敬畏,崔纓莫名對這些儒經起了興緻。
其實,多年流離,早已消減了不少心浮氣躁之性,她左右翻覆,竟看得入迷,恨不得一日之内盡吸納進腹中,連府中仆婢呼喚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她漸漸接納了這個時代的主流讀物,開始像一名真正的古代讀書人一樣,每天在窗下讀書,從最基礎的《論語》《韓詩》讀起,再讀《禮》《書》《易》《孝》《春秋》。
而每當這時,胞弟铖兒都會很安靜坐在案旁,擺弄匕首,兀自看些劍譜。
铖兒在外人面前比較木讷,私下同她一處時,卻是十分頑皮愛笑的。其實他機靈得很,身形雖瘦弱,卻最喜舞刀弄劍,幾次崔纓看他一人玩耍時都覺着危險,他卻嘿嘿地笑道:
“‘兵者,兇器也’,可铖兒不怕。铖兒長大後,想當個武藝高強的大将軍。”
“為什麼想當大将軍呢?”
“因為铖兒要保護大家呀。”
傻铖兒,是阿姊會一直保護你啊。
铖兒習武雖有天賦,卻不是很愛看書,崔纓反複勸誡他要熟讀春秋,尤其是要多看兵書。
“生逢亂世,光憑一身蠻力,可當不了一名合格的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