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改變這個崔姓女子的命運。
前世幼年玩刀時,崔纓曾意外傷了右手虎口,沒想到竟在這個世界變作了胎印。
她的生養父母都對這個胎印感到十分驚異,又見她頭大如虎,廣額粗眉,似有虎氣。便說起“葫蘆者,多福多祿也”,給她取了個“瓠”字作乳名,成日“阿瓠、阿瓠”地叫着,聽着倒像是叫“阿虎”。
小崔纓想道:啊,阿翁,阿母,你們不如叫我“葫蘆娃”好啦!不行,我得把我前世的名字找回來。
有了現世記憶在身,又有本科專業知識加持,在這裡的人們眼中,崔纓便和尋常小孩很不一樣。古漢語運用得越來越熟練,和仆婢們交流已基本沒有語言障礙。她感謝大學期間開設的古代漢語、古代文學、音韻學等課程;感謝大學期間啃下的那麼多墳典;感謝自己堅持自學書法多年……讓剛會爬的她在榻上翻看東漢簡牍就是小菜一碟。
崔父幾乎不敢相信,一個小小女娃,竟無師自通,擁有這般強大的識文斷字之本領。簡直有悖常理。可他不信鬼神之說,依然将她高高抱起,眼裡盈滿亮晶晶的欣慰與寵愛,像極了崔纓前世那早已過世的老父親。
崔纓用他的一縷胡須在小指上纏繞一圈,忍住眼淚,心下一動,喚道:“翁翁,筆……紙……寫……”
崔父聽懂了她的意思,好奇地抱着她來到案桌前,她立馬用她那尚且不能伸縮自如的肉嘟嘟的小手握住筆管,用力在麻紙上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隸體“纓”字來。
練過上百次漢末書法大家蔡邕的《熹平石經》的崔纓,雖許久未曾執筆,但寫出個幾近标準的隸體字還是沒有問題的。
看着崔父又是錯愕又是驚喜之态,小崔氏女幸福極了。
崔家長女幼即工書之名,自此遠揚。
她也如願獲得了同現世一般無二的名字:崔纓。
日子一天天過去,抛棄現代的公曆和星期觀念,崔纓按夏曆生活,學會了天幹地支紀年月日時。在這個世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何為書香門第,何為詩禮世家……也感受到了,真切的封建束縛。
堂屋肅靜,雕梁畫棟,樓宇亭亭,庭院深深。
這個世界,崔纓的生養父母相敬如賓,她的阿母對阿翁畢恭畢敬,他們倆從來不會拌嘴吵架,他們從不會舍不得錢花。崔纓想吃的什麼都有,想看的書堆如山高。再不用擔憂吃不飽穿不暖的問題,逢年過節也不必借親戚的衣服去走親戚。更不用一個人坐在曬谷台上,看看藍天白雲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因為,府裡有大大小小的女婢和男仆環繞着她,搖着撥浪鼓,陪她玩、逗她笑,甚至不惜跪下想讓小崔纓騎在背上。
可崔纓笑不出來,也不想騎在他們頭上。
她擁有了前世沒有的榮華富貴,卻再沒有了前世的童年樂趣。
沒關系,在心裡,我隻屬于二十一世紀,我不會留戀這個時代任何事任何人!
我說到做到。
崔纓暗暗發誓。
阿翁說,希望小纓兒長大能成為曹大家那樣的女夫子,于是為小纓兒請來了方圓百裡最好的私學先生,來教授儒家道義。可漢代經學思想僵化,實在令她喜歡不來,她便在讀《太史公書》之餘,偷偷揀着些張衡的抒情小賦來讀。
就這樣,崔纓在清河崔府飽讀詩書四載有餘。
靠着前世的古典文獻知識儲備,學習倒也輕松,隻是住在金絲籠裡,日日“玉粒金莼噎滿喉”,日子一天比一天無趣。
有時崔纓也會不安,不知怎樣才能和崔家脫離關系,以避免悲劇結局。同這裡爹娘的感情越來越深,真怕将來自己會身不由己。可就憑現在她這四五歲的小身軀,單獨流浪在戰亂不休的外地,隻有餓死和被人吃的結局。
讀過那麼多漢末古詩的崔纓,怎麼可能想象不到,亂世郊野慘烈的場面呢?
正是建安元年,九月某天,恰逢阿母難産,府裡上上下下都忙活得不可開交,崔纓突然很是懷念她那前世小她四歲的弟弟。
當年他出生時,也是這番鬧騰的場面。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媽媽和弟弟了。
如果有一天,二十一世紀的我她突然死去了,真的會有人在乎嗎?
心煩意躁之際,小崔纓做了一個令她後悔終生的決定。
她懇求阿翁,讓乳母帶她上街去玩耍一陣,借口是給将生的弟弟或妹妹買些小玩意兒。阿翁忙中也沒多想,便許了。
清河最近并不太平。
人們茶餘飯後,說什麼許多盜寇混着流民蹿進城中,說南面又有天子都許的消息。
乳母抱着小崔纓來到一處發飾小攤,她掙紮着下地,玩弄起一串串精緻小巧的珠花。突然沖來一群疾行亡民,将她和乳母撞散開來。很快,小崔纓便淹沒在一片麻衣短褐間,她慌張極了,拼命往人流縫隙裡鑽去,卻在推攘中被擠到了城門口。
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知從何處伸出一隻粗壯有力的手,把她硬拽出了城門。她想向守門城衛呼救,卻被捂住了口鼻,被抱起帶走。崔纓狠狠咬了那人手背,他徑直将她打暈。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小崔纓被擄走賣去了奴隸牙行,随着驵會商隊一路南下,去了荊州境内。
在商隊車裡颠簸了數月,她曾多次試圖逃跑,都無濟于事,被毒打多日後,這才冷靜下來。崔纓假意屈從,不再反抗,終于逮着機會趁他們不防逃出。
可逃出魔窟,仍處煉獄。
孤身行走在凄涼的泥街上,沒有富貴公子出手搭救,也沒有騎馬的将軍和你偶遇。
隻有黃沙漫天,人人面黃肌瘦。
亂世當道,百姓自身煎熬難當,根本沒有好心人願意,去同情無戶無籍五歲孩童。
不過半日,她又被當地牙人拐走,轉手賣給了穰縣一戶劉姓人家為奴。
一個偶然,一場意外,促就結局。
曆史,也是這樣的吧?
後世也許很多人以為,自秦封建社會以來,便沒有了奴隸制度,事實上,奴隸制仍是漢代社會基礎。說什麼亂世愛情十有九悲,說什麼亂世才子佳人,崔纓愈發覺着後世鼓吹回到亂世的網紅們的可悲可笑。封建社會等級森嚴是什麼意思呢?隻怕連“奴籍”、“賤籍”都搞不清楚吧。
亂世何以叫亂世?是社會亂成一團,是秩序的崩壞和重建!除卻英雄們的舞台,社會仍是普勞大衆的修羅場。
自被拐入劉家,他們便把崔纓當作撿來的牲畜般,肆意踐踏和驅使,她徹底失去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徹底失去了書香浸染的溫柔鄉,有的隻是寒冷與饑餓,虐待和囚禁。
仿佛整個世界,頃刻間,都變得昏晦不明。
興許是所遭所遇都太過痛苦,以至于後來回憶起來,整個過程都是朦朦胧胧一片,隻有拼接起來的支離破碎的灰色記憶。
崔纓隻記得,那個地方,像個籠子,有數不清的打罵,和說不盡的淩辱。
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人間苦難。
從金籠子掉進鐵籠子,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别。
那個時候最大的感覺啊,死亡也不過如此吧,人命也就如此卑賤。
哀莫大于心死。
崔纓活着的勇氣日漸消減,荒誕的現實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這個世界莫大的惡意。
拐進劉家不久,穰縣便爆發了持續性瘟疫,不知是鼠疫還是傷寒,說是暴死的貧民不計其數,家家閉門嚴出。這個世界的她,早沒了現代接種過疫苗的優勢,又哪敢四處亂竄。何況奴籍在簿,出逃被抓回隻有被打死的下場。
崔纓竟是就這樣,在劉家為奴為婢長達六年。
幾乎快要忘記,這是前世認知裡,那個“英雄輩出”,那個“金戈鐵馬”的三國時代。
于她而言,這不過是個吃人的時代。
她誤打誤撞來到一個不屬于她的世界,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春去秋來,劉府後院裡的銀杏樹葉枯黃了一年又一年,階庭下的小葉女貞已經長得和小崔纓一般高。轉眼便是建安七年,南陽的疫情已漸漸緩和。
長期的營養不良,使她看起來和六七歲的孩童無異。高牆矗立,完全将她同外面的世界隔離,直到某日在井邊打水,聽到府内小厮閑談“河北袁紹病死,劉景升荊州不保”雲雲,她才反應過來,官渡之戰都已過去很久了。
這麼說來,劉備此時應當在不遠的新野屯兵,諸葛亮也還在南邊的隆中讀書、躬耕隴畝。
想到第一次和曆史名人距離那麼近,崔纓不由得心跳加快,轉眼卻在歎息。
她早明悟了這個專制社會人吃人的本質,縱然現在隻身去尋那些人,他們又能有多待見一個十一歲的女娃呢?也不見得他們能使她擺脫奴隸的階級吧。也許根本就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真的在同一個世界了,可她跟他們好像又不在同一個世界。
崔纓明白,生如蝼蟻,能在千年前的大疫中苟延殘喘活下來,已是大幸,就憑着一點未來記憶想左右三國戰局,簡直是癡人說夢。經受了封建社會太多摧殘,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女大學生,忘記自己曾經對未來有過美好的展望,她越來越悲觀地活着,越來越謹慎地說話,越來越不相信任何人。可當聽到别人談論曹操劉表等人時,她還是會崩潰大哭。
一串串耳熟能詳的姓名,一個個鮮活的影視面孔,一件件驚心動魄的曆史故事,從遙遠的二十一世紀飛入夢中,呼喚着我那沉睡多年的三國英雄夢……我在黑暗的柴房中蘇醒,縮起緊握的拳頭,任憑淚水打濕麻衣。
窗外北風呼嘯,擡頭但見,滿月高懸,正乘清風,穿過烏雲,自東而行。
于是她爬樹翻牆,趁夜逃出劉家,決心賭命一場!
縱使前路有刀山火海,她崔纓也要活個痛痛快快,絕不能萎靡于此、引頸受戮。
那一夜,披星戴月。
那一夜,生死在天。
她跑得很快很快,淚水被風擦得一幹二淨。一路回憶前世種種,卻隻想起高考前夜,那個在校廣場恣意狂奔的自己。
她明白,隻有找回我那清河崔氏女的身份,才能回到士族階級,才能有更大的把握在這裡生存下去。
她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是為了不被人吃。